博雅艺术学校（肖知兴）

本文根据作者2020年12月9日在必达亚洲展会的演讲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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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主持人！一般人的职业发展都是级别越做越高，我可能是反着来：我先是给商学院教DBA、EMBA，学员都来自一些很高大上的公司；然后创立领教工坊，给一批相对规模小一些的企业，主要是一二十个亿的老板做领导力的教练。看到这些老板的第二代、第三代吃了很多苦，我就下决心做致极学院，一个“1+3”的国际本科项目，包括去美国的、去英国的。但是为了给这个致极学院招好学生，我又必须跟中学校长、跟国际学校打交道，所以慢慢的就走到了中学这个级别了。但愿不要继续往下走，走到小学、走到幼儿园。

我今天20来分钟，给大家讲讲为什么应试教育很难出企业家。我的本行是管理学，所以我先从管理学入手给大家讲讲，时间很紧，我只讲最重要的东西。

管理为什么难

首先管理这个东西应该来讲是很难学的，我89年到现在学了30多年，我每一年、每一天都还有新的心得。它为什么这么难？

第一，反自然。自然界的规律是有秩序的东西慢慢会变得无秩序，所谓的“熵增”，火字旁，右边一个商业的商。所以，你非常喜欢吃的一家餐厅，第四次、第五次去吃，它的牛肉就咬不动了；你非常喜欢住的一家酒店，第四次去住、第五次去住，地毯就脏了，墙纸就脱落了。有秩序的东西慢慢就会变得无秩序，所以管理要跟这个自然规律做斗争，这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一件事情。

第二，管理是反人性的。人性天生喜欢看人家的缺点，从小到大，你第一次见到一个人，你肯定首先看到他的缺点，个子那么矮，头发那么少，还那么自恋。你肯定是看到他的缺点。但是管理是反人性的，你必须看人家的优点，必须看到人家的长处。用人用其短，天下无人可用；用人用其长，天下人人可用。这绝对是反人性的。

再举个例子，我们人性都是逞能，有一个什么机会，有一个什么问题，一定要自己冲上去，你看，我把它解决了吧？管理是反着的，管理必须赋能，这就是说，碰到什么问题，你3分钟能解决，但你想办法要让手下人去解决。可能第一次他花了30分钟甚至3个小时才解决，你都得让他去解决，你必须得赋能，只有这样你的团队才能越来越强，你的组织才能越来越强，没有别的办法。

当然，管理最难的是第三个维度，一般人很难理解，管理是反历史的。人都是要死的，企业都是要死的，你在这里兢兢业业，每天每日都去做这些细节性的工作，图的是什么呢？所以它本质上是反功利、反目的、反历史的，它拼的就是这股精神，拼的就是一定要把这个事做得比别人更好，一定要把这个企业做得比别人晚死一天的这股劲。所以这是很难理解的一种精神。

管理实践为什么难

管理实践也非常难。首先，管理是手艺，你说你会理论框架，你会背各种管理学的理论，一点用都没有。它拼的是一种实践当中的手感、质感、分寸感，它拼的是一种节奏、时机、火候把握的能力。这种能力要的是一种开放、灵动、圆转的智慧，你可以说是一种Street smart，街头智慧，可以说是实践智慧。所以这是一种书呆子，尤其是理工科的书呆子一辈子都无法理解的东西。

所以这种东西，我年纪越来越大，越来越悲观，这种东西，你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不用跟我说你什么名校毕业，考了第几名，没用的。有这个东西，17岁跟着舅舅去卖袜子，27岁、37岁就是亿万富翁；没这个东西，你哈佛、耶鲁毕业、北大、清华毕业，这辈子都是给人家打工。这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东西，在千变万化的无数个变量当中迅速擒贼擒王，抓住最主要的、最关键的那个变量，三下五除二，解决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这种电光石火的能力，真的是一般人很难理解的东西。

第二，管理是博雅艺术。什么意思呢？博雅艺术英文叫Liberal arts，这也是很难用中文讲清楚的一个概念。什么叫Liberal arts？我讲得粗暴一点，它就是培养自由人、培养“统治者”的学问。一般的中国人，只能被统治，只能被挟制，只能被管制。但博雅教育是培养自由人、培养“统治者”的学问，所以它需要对人性深度的理解，尤其是对人性阴暗面的一种深度理解，而且理解了人性的这种阴暗面、黑暗面之后又不影响对人性的信心，能够跟身边的人建立深层次的信任关系。这种本领，不是一般人能够企及的。

所以我再三地说，管理是西学中的西学，你如果上过一点点管理学的课大概听说过泰勒，泰勒是现在科学管理的创始人。为什么会是泰勒？为什么是这个祖上从英国移民到宾州的叫Frederick Taylor这个人创造的现代管理？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是一个贵格会成员，是一个非常虔诚的新教徒。

新教徒严格要求自己，首先从日内瓦的那些新教徒开始的。大家知道，为什么男人有钱都要跑到日内瓦去买手表？为什么日内瓦生产的手表几十万、几百万一只？因为那个地方的人是全世界最早的一群人，精细地划分时间，严格地要求自己。比如泰勒，早上几点几分起床，煮鸡蛋几分几秒，散步几分几秒，就是这么严格要求自己。所以你如果不懂得管理学背后的宗教精神、新教徒的这种伦理，你是很难抓住管理的精髓的。所以，管理是西学中的西学，一般人是不容易摸到门的。

企业家的两条船

所以从管理说到企业家，因为管理还有职业经理人，我就缩小到企业家这个范畴。应该讲，比刚才说的做管理还要更不容易，什么原因呢？因为做企业家需要两条船，一条船叫entrepreneurship，还有一条船叫leadership，这两条船都很难获得，都是价值非凡的品质。

但是有意思的是，这两条船之间是有矛盾的，创业精神本质上是一种不满足，是一种未完成，是一种永远在做事的状态，他内心燃烧着一团火，他不做事就难受。所以它本质上是一种不安全的状态，内心深处的一种不安全感。它是深山上最美的那片红叶，但那片红叶为什么是最美的呢？是因为虫子蛀过的。所以企业家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他们是一群有病的人，当然我们希望得这种病的人稍微多一点，是好事。

但领导力有意思，领导力跟创业精神是相反的，好的领导者他必须给身边的人一种安全感，他必须在慢慢长夜里能够把肋骨拿出来点燃，做火把，照亮前程。所以他必须给身边的人一种指明方向，给他们一种笃定的安全感。

所以你同时拥有这两种品质，一个行业有一个这样的人，这个行业就是他的了，别人基本没有什么事可以做了。当然，我说的都是最顶尖的企业家，我们一般的行业，一般做企业的人，你有一点点创业精神，有一点点领导力，或者两者都有一点点，你就已经无比得通透，无比得强大了。

成为选择者而不是被选择者

社会的最顶层是由政治家、科学家和企业家组成，前两条路这里不论，有意思的是，我的观察，在中国，企业家能力与正式教育的关系是不明显的，如果不是不相关，可能是负相关。从这个角度看，父母们的各种焦虑，各种鸡娃，各种内卷，以终为始，从未来做的事情的效果，从未来职业发展的前途来看，是不是需要反思一下？所以，我要告诉这些鸡娃的父母们，这些焦虑的顺义妈妈群里面的妈妈们，从企业家这条道路上来讲，你们真的没必要焦虑。成为优秀的企业家和正式教育水平，可能是负相关，你还有什么好焦虑的？孩子成绩退步了，没有考上名校，你反倒应该高兴才是！

所以网上那个段子是真实的，高考分数出来，发榜了，谁谁谁考上北大、清华了，考上985了，你别瞧不起村里面、小区里面没考上的那些调皮捣蛋的小伙伴，20年之后、30年之后，有可能是你到他公司里面去求职嘞，别瞧不起他。所以这个事情我们仔细思考，其实是很黑色幽默的一件事情。

郝景芳昨天发了一篇文章，中国人孜孜以求想办法进最好的学校，想办法进最好的公司，想的都是怎么被选，你为什么要被选呢？你为什么不去成为那个选择的人呢。郝景芳说，成为被选者靠的是成绩，成为选择者跑的是眼光，靠的是创业精神，靠的是领导力。不要说别的行业，就是我们日常熟悉的这些行业，3年前、4年前，谁能想到元气森林能超过娃哈哈？谁能想到三顿半能超过雀巢咖啡？谁能想到完美日记能超过雅诗兰黛？但这些事就是发生在你身边。

应试教育破坏企业家能力

某种意义上，创业精神和领导力这两条船我们天生多多少少都有一些，是与生俱来的，在现实中为什么变得那么难，变成了好像很珍稀的品质？我思考，问题的根源也许出在我们的应试教育，这种教育反其道而行之，系统地消灭了我们身上的创业和领导力的基因。

应试教育是怎么摧毁创业精神的？首先是高压同在竞争，完全是内卷化的、没必要的浪费生命的竞争。原来是坐在凳子上看戏，然后站起来看戏，然后站在凳子上看戏，现在爬到窗户上去看戏。还是那个戏，有什么好看的？

然后是标准答案心态，这是中国的应试教育最可怕的东西。所以中国的应试教育的标准答案，其实把一批非常优秀的、天良特别好的孩子，变成了“坏学生”。因为这些孩子忍受不了在那些科目上回答那些他内心深处不认可的答案，大家都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因为这些东西逻辑是推不出来的，很多科目都是这样。

然后是脱离实践，这个就不用说了，为什么很多高三高考之后有一场盛大的撕书典礼，把所有的书都撕掉，整个操场厚厚的一层被撕碎的书页。因为孩子们恨，这些书与他个人未来没有任何关系。

应试教育如何摧毁领导力？领导力首先是自我觉察，你必须有一种强大的正面的直觉，有意识地觉察，关注当下，不做评判。所以他需要你像探照灯一样一直看着自己，觉察自己，管理自己，控制自己。中国人因为从来就不做心灵教育，只做道德教育，所以大多数人从来不问生命的意义、人生的价值，所以自我觉察能力几乎是没有的。

有了自我觉察，换位思考，换位思考的能力是靠什么呢？靠阅读世界文学名著，你看世界文学名著，和一般的言情小说、悬疑小说、娱乐性小说、武侠小说最大的区别是什么？是里头有大段大段、整页整页的人物心理活动的描写。所以通过阅读世界文学名著，你很自然就有强大的换位思考能力，我不展开讲。

然后是建立关系，怎么去建立那种信任的关系呢？本质上是必须靠孩子们成为一个群体之后，为了完成一个既定目标去做很多项目。你没有这种项目式的教学，就很难和孩子同龄人建立这种信任关系。我们的应试教育把所有的孩子同龄人都变成了竞争对手，所以越高端的大院、越高端的住宅区，越是看不到孩子们在一起大呼小叫地玩，所以你就把孩子的领导力彻头彻尾的破坏掉了。我们这一代人小时候很幸运，有很多时候在一起玩，打鸟、摸鱼之类的。现在的小孩，大家知道他们普遍都感到很孤独，很多人甚至得抑郁症，这是我们这一代人小时候难以想象的事情。

从洋高考到洋中举

一线城市家长的攀比情绪本质上是“类科举体制”的一个后遗症。因为北大、清华的毕业生很多都留在了北京，再加上外地的985高校过来。所以凭什么你的孩子就一定能考上北大、清华呢？北大、清华每年在北京就招这5、600个孩子，每年都有5、6000个北大、清华的毕业生留在北京，怎么可能你的孩子就一定能考上北大、清华呢？从数学上就算不过来。所以过去30年中国恢复高考以后的科举效应，把父母们的攀比、焦虑弄得无以复加。

最可怕、最可怕的是好像我们的国际教育也在变质，我们中国人一千多年的状元崇拜、等级崇拜、官本位崇拜，所以很自然地，应试教育变成了应试教育，素质教育也变成了应试教育，现在国际教育也变成了应试教育。藤校加上牛剑，就是1、200个名额，所有的国际学校校长头顶上一把剑，你录了藤校没有？你录了几个牛剑？这个日子怎么过？中国那么大的一只大象，我们的浴缸就是这么小，你要洗澡我怎么办？所以大家要思考这个问题，现在是61万国际化学校的学生，再往后100万，再往后200万怎么办？

所以，孩子们的爬藤路某种意义上比国内的普高还要苦，因为普高拼的就是高考，但是你如果想升藤校，从初三开始，就进入紧张的打鸡血的状态，怎么办？从洋高考到洋中举，他们失去的不仅仅是少年、不仅仅是是童年，他们失去了很多很多。

一个著名的心理学家说过，有的人一生是去治愈童年，像迈克尔·杰克逊，他用一生治愈他失去的童年；有的人是一生用童年来治愈，他的童年是飞机库，在外头拼搏，战斗，一身伤痕，回到了飞机库，修理好，第二天又可以起飞了。你有这种童年吗？没有这种童年，你这一辈子还有什么意义？

无处不内卷的中国教育界，创业创新是上帝给我们留的一扇门，一盏灯。我们也许考不上藤校，但我们可以雇佣藤校毕业生。天生我材必有用，何苦一定要自我糟践，去走那条独木桥。因为这些考虑，我们下决心做致极学院，努力保护一批孩子们的创业精神和领导力，培养未来的企业家和实干家。

我们现在跟七所美国大学建立了“1+3”的合作关系，先被美国大学录取，然后在上海读一年，相当于是学分转让。但最不一样的地方是我们每年暑假给孩子们安排实习，每年安排他们回来，深入中国社会，了解中国民生，认同中国文化。毕业之后给他安排进500家中国最好的企业做实习生、做管培生，甚至进入接班人计划，做接班人。我们也通过这些企业的支持，找到了资金来源，能够给一半的孩子提供一半以上的学费减免。

当然，第一年的课程我们也很用心，让大家学中国哲学、中国历史、中国当代的经济改革，为的是什么？为的是让孩子们知道自己从哪儿来，现在在哪里，要到哪里去。因为孩子如果不能建立中国文化认同，跑到国外去，一般来讲最后的结果是非常不如意的。领导力来自于责任感，责任感来自于认同感，你连这个文化都不认同，你怎么去领导？

05年、06年，我在商学院的学生们、老板们就开始送孩子到国外去留学，现在都开始反思了，留学回来，尤其是男孩子，彬彬有礼，非常斯文，但就是没有内驱力，没有战斗的欲望，没有任何做事的欲望。所以实话说，养这么一个孩子你是会很遗憾的，“名校废柴”成为一个现象，成为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背后都是与此相关的。注意，我这里说的名校是指世界名校、是藤校。

大家如果想知道背后的原因，关注致极学院公号的一些文章，关注我写的一些文章，那里头有更深层次的心理学、社会学、文化人类学的分析，大家自己去找一找。我的时间到了，谢谢大家！

作者 肖知兴

致极学院创办人，领教工坊学术委员会主席

曾任乔治·华盛顿大学中国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