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沂兰补学校2017（冯骥才）

冯骥才先生曾在2020开年之际出版随笔集《书房一世界》，主动打开书房大门，请读者借由文字走进他的“心居”。今年冯骥才先生八十岁，他又在一开年就推出新书《画室一洞天》，从书房走进画室“醒夜轩”，以一半的文学的自己，面对另一半的绘画的自己，并做一次文字的探询与记录。目前新书已经上市，我们将陆续推送精彩篇目，以飨读者。

惠孝同先生

文 / 冯骥才

少年习画时，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惠孝同。恵孝同先生原名恵均，出生北京。民国时期的画坛“领军人物”金城（北楼）的门徒，1927年加入湖社画会，为骨干之一。湖社成员皆号“湖”字。恵先生号柘湖。陈少梅先生亦曾加入湖社，号升湖。其他成员有陈半丁、于非阇、胡佩衡、王雪涛、溥儒等。惠孝同又是收藏大家，所藏宋元名品知名于世。

惠孝同先生

我与恵先生家是远亲。每至暑期，就跑到北京，住在王府井大甜水胡同惠先生家，一处深宅大院的一间厢房里。这厢房平时空着。惠先生的书房正对着一个很大的有花有树的庭院，房中一面黑色大漆的木隔扇门窗，其它三面全是顶天立地的楠木书架，放满线装书籍；日照进来，楠木香与书香混在一起，香气沁人，现代任何人的书房都不会再有这种香味了。有时先生上午叫我到他的书房，听他谈书论画，说古评今。他喜欢双手相互搓一搓手掌，待搓热了，再举起手搓脸，他说这样很舒服。这样一点点进入谈兴。说到高兴时，起身去拿来一幅古画，挂在书架上给我看，边看边讲，此时他心里充满欢悦。在他的书房里，我看过他珍藏的宋代王诜的《渔村小雪图》，这幅画堪称国宝；此外还有吕纪的中堂花鸟《四喜图》，饱满丰厚，富丽堂皇。一次，先生拿来一幅二尺余高的小画，放在镜框里，竟是我之最爱——郭熙的《寒林图》。恵先生说，这幅画上无款，不一定是郭熙所作，但确是郭熙风格，并颇具郭熙神韵。郭熙善以云头皴法画窠石，以蟹爪笔法画寒林，所做冬景刚劲瘦硬，寒气逼人，技艺之高，直追李成。惠先生说罢，拿给我一张与这幅画大小差不多的素绢，叫我对临。这次对临古人原作的体验，敲骨吸髓般地进入了我的笔管。

我从严六符先生那里学到的是宋代北宗的画法，是马夏的斧劈皴、钉头鼠尾皴和刘子久的豆瓣皴；从精通南宗的恵先生这里学到了披麻皴和解索皴，尤其是他擅长的小青绿的染法。二位老师叫我触摸到宋代山水的整体。

《湖山罨霭》 惠孝同 27×36cm

我十九岁那年高中毕业，报考中央美院，顺利通过初试。主考官找我谈话，说中央美院要成立“李可染工作室”，问我是否喜欢李可染先生。我说李可染先生是我尊崇的画家，并说了我对李可染先生的理解！我从主考官那里感到自己很有希望，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主考官微笑着叫我做好去北京中央美院复试的准备。可是此后一片寂静，没有任何音讯，直到知道自己榜上无名。过后才清楚落榜的原因是我的家庭出身不好。

在那个时代，习画有两种方式，一是求学于美院，毕业后分配到美术专业的单位工作；一是传统的方式，即问道师门，私人传授，这样便很难被体制内的艺术部门认可。惠孝同先生喜欢我，一度想把我调到他就职的北京画院开办的国画学校教课，但由于大革命的到来而中断。此后，再加上社会的变迁和个人境遇的艰难，与先生渐渐疏离了。

可是，只要拿起笔，还会感到先生的影响。当然这感觉只有我自己知道。

空谷幽兰

文 / 冯骥才

亢怀的册页《空谷幽兰》一直伴我，偶尔翻开看看。

此册页凡十帧，很小的方形小画（23×19cm），皆极精极简、品味极高之水墨小品也。

所画一概是山间兰草，或倒悬于绝壁，或丛生于乱石，或闲伴于野竹杂草，无人顾怜，清逸自得。几笔浓墨兰叶随意舒展，数朵淡墨兰花兀自开放；用笔极简，惜墨如金；信手为之，一任自然；四外无它物，冷寂又空灵。我见过不少自称“禅意”之作，却绝无此空远、通透、纯净、至高之境界。

这十帧小画中，九帧没有题款，只有一枚很小的朱文闲章。最后一帧落款为：“丁酉新秋同客鲁临沂写意。用老长兄教正。研弟亢怀。”丁酉应在同治或更早的乾隆年间。

《空谷幽兰》 亢怀 19×23.5cm

知亢怀者恐无多，画史上找不到亢怀的名字。只在俞剑华《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中查到一个“亢怀”条目，内容十分简略，还是转录于《沂州府志》，如下：“亢怀，荆楚人，寓居山东兰山。能诗赋，通骑射，工书及篆刻，尤妙于画。尝写兰于山崖石壁，极有逸致。”

但这段短短记载中的“寓居山东兰山（临沂）”“写兰于山崖石壁”“尤妙于画”和“极有逸致”，都在这册页中了。由这本册页可见亢怀绘画的全部面目。

可是——仅此而已，再也找不到有关亢怀的其它文字，也见不到他其它的画作。如果没有这本册页传世，他便是一个彻底被湮没的非凡的画家。有了这本册页，就见证了这个在历史曾经出现过却终生不曾显赫过的天才。历史埋没过多少天才？不知道。但留名于史的全是绝世的天才吗？绝不是。

亢怀不正是一位怀才不遇的人吗？画中的冷寂与孤芳自赏不正是他心灵的写照吗？

“空谷幽兰”是我给这本画册起的名、题的签。

我将它一直放在身边的矮几上，是为了偶然打开，感受一下他超绝的笔墨与画境，嗅一嗅空谷的清寒与兰草的幽香，以悦我目，以清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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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室一洞天》

作者：冯骥才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年：2022-01

装帧：精装

全书七十六篇短文，以冯骥才先生的画室为发散点，纪事状人、谈古论今、抉奥阐幽，记述其艺术生涯和精神生命。内容丰富厚重，文字严谨真诚，既有情趣更富情怀，直抒胸臆中兼有关于文学艺术的真知灼见，字字珠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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