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雨 上海戏剧学院（陈彦）

“谁让你要当主角呢，主角就是自己把自己架到火上去烤的那个人，你需要有比别人更多的牺牲、奉献与包容，有时甚至需要有宽容一切的生命境界，唯其如此，你的舞台，才可能是可以无限延伸放大的。”

这段秦八娃劝慰忆秦娥的话，我一直觉得是《主角》一书的核心，它涵盖了忆秦娥挣扎、奋进、辉煌、退场的生命历程，也涵盖着作者对艺术、对生命深刻的理解。

今天接着分享《主角》138-150章内容，也是小说的末尾部分。

对于忆秦娥，个人始终有着一种敬佩与同情。敬佩她扎根于苦的土壤，一心磨炼技艺的毅力，有着艺术家的简单与纯粹；又同情于她除了艺术外，不懂生活，不明感情，家庭生活一团糟，不被理解、孤独的命运。

也许，是从小读书太少吧，太多事情浑浑噩噩；也许，是天意如此，有得必有失吧。末尾部分，我们从两条主线：亲情家庭、事业成长两个方面展开。

夹杂在事业中的亲情家庭关系

忆秦娥收养了宋雨，因为在这个乡下烧火丫头身上，她看到了11岁的自己，不受重视，被欺负排挤冷落。她的收养是为了抚慰曾经受伤的自己，这似乎也预示了她与宋雨的关系，一开始并不纯粹的感情。

忆秦娥坚决不让宋雨学戏，是不想她走自己的老路，在这个爱恨不得的职业中受尽煎熬。但不懂沟通，也不懂如何做母亲，让宋雨小小的心灵提防着不是亲生的小心；而忆秦娥的家人嫌弃她，要她给刘忆当童养媳，也让宋雨从心理上排斥这个新家。

每次看到秦娥在家里的行事作风，我都有想打人的冲动，哀其不幸，怒其迷糊啊！她的简单像一面照妖镜，照出人性丑恶，但她本人不成熟的做法，不会沟通的偏执，也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宋雨执意要学戏，不让学，就闹着要回乡，她拗不过；一次练习，宋雨脚踝骨折了，秦娥痛悔万分，哭着让她别学戏了，但宋雨坚决不从。这死犟个性与秦娥小时候如出一辙，这算不算风水轮流转啊？我极不厚道地"呵呵”了两声。

多年过去，宋雨成了名副其实的秦腔接班人，有“小忆秦娥”的美誉。剧团拜托秦八娃为宋雨写部新戏，也迎来了忆秦娥艺术生涯的再次地震。

原创新戏《梨花雨》上马，主角是宋雨，忆秦娥失落了。哪怕宋雨是她女儿，是接班人，但那种退场的悲凉感，重重砸在心头，于她而言，甚至比毁灭她的谣言、“黑材料”伤害更重。

还是秦八娃开解她：“你的艺术生命走到今天，唯有依托徒弟的演进，才可能继续延展下去。”

但作为一个大红大紫的主角儿，要接受退场的命运，不仅需要勇气，还要有为艺术奉献的博大胸怀，这个奉献包含年轻时牺牲自己的生活，功成后又要身退为接班人创造机会。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转身，这是一个生命历经繁华，无奈走入沉寂的悲凉命运。

她没有觉察的是，养女宋雨一直在同她竞争，她平板支撑1小时，宋雨就要求自己1小时10分钟，各个方面宋雨都以她为榜样，以超越她为目标。

这也是艺术发展需要的良性竞争，是角儿与角儿之间的角逐，舞台不是哪一个人永远的舞台，生命的长河里，后浪推前浪，一个角儿的生命力，永远没有艺术生命长。这是个人的悲哀，与艺术生命延续的必然。

但这份角逐也让她们本不牢固的母女感情，越加疏远，秦娥明显感到宋雨在躲着她，有事瞒着她。

在做艺术总监，指导宋雨的过程中，忆秦娥屡屡想起当初成就她的忠、孝、仁、义四位老艺人，想起“唱戏就是做人”的教导，在这个传承过程中，忆秦娥的艺术生涯开辟了另一条轨道，走向了幕后，但也走向了另一种宽广。

《梨花雨》的演出一炮而红，预示着忆秦娥时代的结束，“小忆秦娥”时代的到来。此时“一地寂寥”成了忆秦娥的真实写照，这是每一个艺术家都逃不开的悲喜命运。

就在这时，宋雨隐藏的秘密揭开了，原来，宋雨的家人找回了她，他们请求忆秦娥让宋雨认回自己的亲生父母。失去了儿子，现在又要失去女儿，忆秦娥再次被感情击溃了。

这段时间还有一个插曲，她第二段婚姻的丈夫石怀玉之死。

石怀玉从大秦岭深处回到了西京，办了个规模宏大的个人书画展。主题“秦魂”就是她的那张裸体画。美轮美奂，外商出资几百万石怀玉都坚决不卖的巨作，却让忆秦娥感到羞耻，她感觉又一次被剥光了袒露在大众面前，愤怒的她抓起一瓶墨汁，冲到画展，挤进人群，挥瓶泼墨，一气毁了这幅以她为主题的杰作。

当晚，石怀玉绝望的自刎于这幅他此生最得意、却被最爱的人痛恨的画作前。

怎么说呢？作为秦腔艺术家，忆秦娥也有自身的短板，也许受限于学识、认知，她不理解自身以外的很多事，更没去体察身边人的追求，以及情感生命的绝望。

鲁迅先生说，人的痛苦是不相通的。也许吧，在忆秦娥身上，我看到了很多墙，将自身隔离于人群之外的墙，这些墙让她与亲人、爱人，从来没有过很好的沟通，她的生活在疲惫与疏忽中，离她越来越远，这是否就是成就一个艺术家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呢？

挣扎于现实中的事业艺术成长

欧洲巡演，很轰动，演出商赚得盆满钵满，但忆秦娥却很窝火，因为观众不是在欣赏秦腔本身，而是为“绝活”疯狂，她感觉不是在表演艺术，而成了杂耍演员。秦腔艺术该走向何方？第一次忆秦娥有了自己的思考，跳出演员的视野，站在了艺术家的高度。

在“各领风骚三五天”的表演领域，作为省秦剧团新的领路人，他们开始了探索，秦腔艺术的走向，如何还原艺术本身，又不失吸引力，摸索中，《狐仙劫》第三次上马，这次的目标，是排成省秦经典，能够永久传承的作品。

慢工出细活，这部剧整整排了八个月，用了排三、四部大戏的时间，只打磨这一部戏，全方位要求精细、精到、精确、精粹。终于诞生了秦腔新时期的原创经典，也成功打入了百老汇。

百老汇之行，秦腔这个中国古老的戏曲艺术，走向了海外，也轰动了海外，忆秦娥的秦腔艺术生涯也踏上了巅峰。

这次海外行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在百脑汇忆秦娥有单独的主演化妆室，其余人员统统挤入大化妆间，无论同行如何不满、请求，剧场管理都没有同意挪人到主演化妆室，理由是：主演化妆需要安静、需要休息、需要温习台词，她的劳动需要获得所有人尊重。

这份对主演的尊重，对主角付出的认可，让我万分感慨。因为这与秦娥在省秦的付出与收获不成正比，还遭受他人的诋毁排挤，形成鲜明对比。对艺术家付出的尊重程度，也预示一个社会精神追求的高度。

百脑汇回来，忆秦娥一时风头无两。戏迷们纷纷吵吵要给她办个“秦腔金皇后回溯四十年演出”。但俗话说，捧得越高，摔得越重啊。

楚嘉禾这个一直嫉妒忆秦娥的人，像吃了苍蝇般难受，她与一个有手段的笔杆子勾搭成奸，憋足了劲儿要毁了忆秦娥。

一股黑风浪席卷而来，在演出季迅速发酵，跟帖铺天盖地，展开了对忆秦娥私生活的全面攻击，将她私生活与艺德的丑陋，列举了数十条罪状，说她是“拿人民血汗钱包养起来的秦腔小丑”、“败类”“娼妓”、“渣滓”。

说她十四岁就被一个做饭的强暴；把艺术新星封潇潇玩弄成了酒鬼残废；还和四个老艺人诲淫诲盗；两次婚姻都始乱终弃；几乎所有和忆秦娥接触过的男人都是她的垫脚石，生活极度糜烂，完全不配享秦腔金皇后的美誉。

一时烈火烹油，将忆秦娥架到了火山口上，受烈焰烘烤，几乎摧毁了她的意志与艺术生涯。

秦八娃又来说话了：

“正因为你傻，你才成就了这大的事业；也因为傻，你才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塌糊涂，有时甚至是狼狈不堪。”

“秦娥，你是因为太优秀，而遭人嫉恨、围堵、恶搞。记住：能享受多大的赞美，就要能经受多大的诋毁。”

“你要风里能来得，雨里能去得，眼里能揉沙子，心上能插刀子，才能把事干大、干成器了。”

但心上的刀子早已让忆秦娥肝肠寸断、苦不堪言，再无一丝力气了。

秦八娃再接再厉、一语惊醒梦中人：离了唱戏，你会更加苦不堪言，甚至变得一钱不值。

秦八娃的话，也道出了世事的残酷，成功之路走到这一步，如履薄冰，走出来，才有新天地，退回去只能万劫不复。

虽然，忆秦娥做到了坚持演出，但身心俱疲的她最终昏倒在舞台，医院下了劳累过度、随时猝死的病危通知。

这就是成角儿之路的艰辛，不仅有汗水，泪水，还会耗尽你的血泪精魂，正如秦八娃说的，能经得起多大的诋毁，才能享受多大的赞美。成角儿之路是一条血泪交替的刀山火海。

但即便如此，也没有任何一个角儿能永久站在舞台中心，再大的成功也有退场之时。忆秦娥看到了别人的结局，也在哭自己，哭人太可怜，付出再多，所收获的，也不过昙花一现，终究躲不过可怜退场的命运。

在经历艺术生涯退场、石怀玉之死、宋雨回到亲生父母身边，连番的感情创伤后，忆秦娥回到了老家九岩沟。

在这里，在喜爱她的乡亲们面前，她又站在了舞台中心，与头发花白的老舅，两个从九岩沟走出去的老戏骨，在家乡完美演绎了一场精神盛宴的对接。

这时，她仿佛看到了一个更大的舞台，人几辈子都唱不完的秦腔戏，不管新生多少主角，她有自己的路，悲喜之间，方寸之地，她会是自己永远的主角。突然之间，她满怀豪情，脱口而出了属于自己的一阕词，迈开大步，再次走出了九岩沟。

兜兜转转，她才悟到人生的真谛，不在苦难中沉沦，就在苦难中崛起，该进则进，当退则退，不纠缠失去的，成就一个更开阔的灵魂，去拥抱属于自己的广袤天地。

到这里，小说就完结了，但小说的精神依然在发酵、传递。

忆秦娥的艺术成就，注定她的曲高和寡。

她这一生，从11岁随舅走出九岩沟，就在秦腔的世界里摸爬滚打，耗尽青春，蹉跎生活，几经沉浮，从开初不想唱，到红满西京，到害怕想逃离，到最后欲罢不能，看似无奈，实则就是她的命运，在孤独中奋进，为艺术而生的命运。

人生没有两全其美，她为艺术的奉献，注定对家庭的疏忽，也注定了她家庭生活的失败，走向孤独的命运。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写道：

“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要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没有归路，春天总是一去不返，最疯狂执着的爱情也终究是过眼云烟，唯有孤独永恒。”

是啊！生而为人，孤独感永恒，这是每个人的宿命，再绚烂的花也有败的一天，再好的相聚也有曲终人散之时，所不同的是，我们为之努力过，追求过，爱过，尽心尽力过，这个过程，让我们的生命火花，照亮了时空，炫极哪怕只有一时，但终归没有虚度。

End 图/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