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永红,1969年生于江西婺源凤山村,“查记酒坊”第11代传承人。
讲述 / 查永红
主笔 / 团团
编辑 / 木木
你来得正是时候,这是婺源最好的季节。大地春暖,油菜花开,游客开始多起来了。
20多年来,我经历了千百次的失败、推翻和重来。今天,就让我们在这座老宅里,开一坛老酒,聊聊这几百年关于酒的故事吧。
“查”姓是一个古老的姓氏,可追溯至周朝。
据传,我们这一族的祖先,因在梦中得神人指点“见凤而止,遇凰而栖”而定居凤山,逐渐发展出13门。
其中一支在1357年迁居海宁,金庸(查良镛)先生就是海宁查氏的后人。在族谱上,我与金庸先生是同辈,同为查氏凤山文徵公一脉第38世。
直至百年前,整个凤山村都是查姓族人居住。
听祖父说,清代时,我们祖上出了一位酿酒师,在凤山的官马大道边搭起一个糟坊,因自酿的酒风味独特而声名远播。
先人们陆续在糟坊边建起了住宅和沽酒的酒肆,其中最有名的要数我们家宝德堂“查记酒坊”。
每年的三节——春节、清明、中秋,家族祭祖时用我们家酿的酒。
位于凤山村的查氏宗祠
代代相传,祖上靠酿酒把家业一步步做大。现在,家中还保留着一叠泛黄的地契和手写字据。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社会大变动,我们家的田地、房产和老铺子尽数被收,只剩一间老宅“宝德堂”。
酒,被当作了奢侈消费。人民公社不许我们再酿。大家分到各个生产队上工,除了打铁铺和篾匠铺,其余的手工艺营生都停了。
困难时,每人每月只能分到两斤口粮米,饿了就去山上挖野菜充饥。
但祖父要从口粮里省出米来养酒曲。每年都用新的米粉接种,以新养旧,不间断。
做酒曲的这一个月,全家靠吃野菜过日子。
做酒之前要先“接种酒曲”,用新收的梗米和糯米按比例碾磨成粉,加入几种草本鲜汁,接种头年的老曲,发酵三天后,拿出来晾晒风干。
得“偷偷摸摸”,不能被生产队发现。
祖父没有在露台上晒酒曲,怕被河对岸的村民看见。
“宝德堂”位于凤山村的店街中段,这里原是凤山村外的一段饶徽古道,古称官马大道。
“宝德堂”是这条街上目前仅存的一栋“前店后坊”式的民宅。左首是临街的店屋,是当年沽酒的酒肆,右首是临溪而建的酿坊。
正屋是居家处,两开的栗木大门,中堂石板下有天井的水环绕一周。
站在正屋二楼向下望去,就是天井,天井的正上方,建有徽派特色马头墙,白墙黑瓦,飞檐翘角。
两边马头墙后,各有一块瓦片屋顶。挪动木梁,可以爬上屋顶。每年,祖父将酒曲晾晒在此处。这是只有自家人才知道的秘密。
马头墙后的一小块屋顶
马头墙挡住了外人的视线,却挡不住酒香。酒曲晾晒时,酒香随风而飘散,整条街都能闻到。
接连两天,祖父在提心吊胆中度过。幸运的是,没有村民去告发检举。
为什么不说?因为他们祖祖辈辈过节、祭祀、红白喜事用的酒,都是我家酿的。大家心照不宣,等待有一天再见新酒开缸。
祖父说,待到龙岩潭里的水苔突然沉下去这一天,就是酿酒的日子。
正式酿酒之前要祭拜祖先,点三炷香,敬三杯酒,再量三升糯米倒入斗中。
我们要告诉祖先,今年的糯米已经收成了,即将开始酿第一缸酒。
第二天早上四五点,天没亮,大人们就起来拎着桶去西门井挑水。
用井水将新米淘洗干净,浸泡两遍后,烧柴点火,把米放入饭甑里蒸熟。
把糊化了的糯米淋水摊凉后,在温度适宜时,加入酒曲拌匀,再放进酒缸中,用棉被把缸口整个包起来,藏入楼梯底下的木柜里发酵三至四天。
静置发酵的几天里,是闻不到酒香的
祖父说“好酒不出缸”,如果酒气提前弥漫,出酒率肯定不高。
每年的第一缸酒,万万不能失误,都是祖父亲自做,慎之又慎。他说,这第一缸酒的好坏,关乎家族这一年的运势。
开缸取酒时,如果米变得通红,那这一年家里都会“五谷丰登”。
除了每年必酿的米酒,他还会酿很多种果酒:七月猕猴桃、八月山楂、九月毛栗……逮到机会,他就尝试酿造各种新酒。
祖父对酒执著、痴迷。我自出生起就与祖父一起生活,他对我的影响潜移默化。
七十年代初,家里条件困难,粮少酒更少,一年最多酿上一缸米酒。
每年酿好的米酒都藏在楼梯间的木柜里,待到除夕之夜才能开封品尝。
我第一次醉酒,还不到3岁。
这天,祖父祖母出门了,我一人在家。
在一楼玩耍时,我忽然闻到一阵阵似有似无的香气。顺着味道找到楼梯旁的木柜,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只土陶酒缸。
扯下封布,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我拿来一口小碗,舀起来就喝,甜丝丝,软绵绵的。
我被这米酒的滋味吸引,一碗接着一碗,吃了一肚子酒。
喝饱了,我摇晃着走上二楼,越走腿越软,像要飘起来似的。脚下打滑,一个趔趄,我向后直直倒下,顺着木梯滚下来,摔在一楼的泥地上。
我疼得哇哇大哭,家人闻声赶来,一看吓坏了,左摸摸右瞅瞅,竟然什么伤也没有。
通往二楼的木梯,又窄又陡,少说也有70度,四五米高,我从上面骨碌碌滚到底,愣是丁点儿没摔坏。
祖父说:“幸好是喝了酒,全身瘫软无力,无意识地往下滚,你像个软软的肉团子,这才没摔出好歹来。”
冬天,我们家的火炉上常放着一把烧水壶。
大人们上工回来,加上木炭,把火烧旺,水沸后,在水壶的内胆倒入三四两酒,烫热。
每天放学回家,我一进门就能闻到这浓浓的酒香。
徽州家风严谨,一桌吃饭必须等人齐,祖父祖母先动筷,其他人才可以吃。
酒也是同理,先给祖父母斟上。祖母象征性抿一小口,她体恤父亲工作辛苦,每每要把酒留给父亲。
每年,只有祭祖的日子,孩子也可以喝酒,这是我最期待的日子。
祭祖这天,一大早,一家老小开始忙碌。先在堂中摆一张方桌,一边摆上两杯酒,共八杯。
桌子中间放一个饭甑,里面盛着用米粉拌的蔬菜,再铺一层蒸熟的大块五花肉。还要准备一条鱼,一只鸡和几盘荤素菜。
桌前的香案上,摆着一口钟,一个瓷瓶和一面镜子,寓意“终生平静”。在香炉两边各点一根红烛,炉内插三根香,案上摆三杯酒。
香案之上,没有挂祖宗画像,也没有牌位。祖父说,这些东西都在特殊年代遗失了。
祭祀时,一家人整齐地站在中堂,双手合十,祈求祖宗保佑一身之下的这些人,平平安安,身体健康。
祖父先走上前去敬三杯酒,每一杯都要举过头顶敬拜。之后每个人都随着祖父的样子做一遍仪式,上香、敬酒、祭拜。
祭祀完了,剩下的酒是留给孩子喝的,据说喝了能保平安。
其实,我上香时就惦记着桌上的甜米酒了,巴不得快点祭祀完。
小时候,我挺怕祖父的。他不苟言笑,一副严厉的大家长模样。
10岁这年夏天,一个周末,我和一帮同学跑到生产队的晒场上,看打豆子。大人们一边打,我们一边躲在角落里捡些蹦出来的豆子。
一直到傍晚才回家,我刚进门就听到祖父大喊:“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干什么去了!”
祖父嗓门很大,声音里有怒气。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怕祖父打我,掉头就跑。
祖父冲出门追我,一边追一边喊我小名。我吓得脚上不敢停,绕着村子使劲跑。
过了好一会,我听到祖父在后面喊:“红哩,红哩,别跑了,祖父不打你……”
我回头一看,祖父在我后面几十米远的地方,扶着墙气喘吁吁的,实在跑不动了。
我赶紧跑回去扶他,祖父声音有点哑,一边喘气一边说:
“我一路追不是要打你,今天卖棒冰的来村里了,我特意去买了两根,你一直不回来,棒冰都化了,我着急喊你回来吃……”
回到家,祖父把装着棒冰的塑料袋递给我。棒冰已经化成水了。我提着袋子,往嘴里倒,虽然化了,但喝起来还是凉凉的。
我从口袋里掏出今天捡的豆子给祖父。他坐在我边上,将炉子点上火,再拿一个大铜勺,把豆子放在里面烤。
铜勺里的豆子被烤得噼里啪啦响,一阵香味弥漫开,祖父把烤熟的豆子一颗颗挑出来,喂给我吃。
祖父看着凶,但特别疼我。
1983年,祖父去世,享年91岁。这一年,我刚满14岁。
我对祖父的感情很深,儿时脑海里关于“酒”的记忆,大都来自祖父。
小时候,我们家挂着一副对联:“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
以前也有人质疑我们家酒的品质,说是不是掺水了,是不是用了不好的粮食。祖父从不解释。
祖父说,无论是制药还是酿酒,都要“持本心”,不管别人是否认可,做事都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举头三尺有神明。
我读书后,明白这幅对联和王阳明心学讲的是同一件事,即“慎独”。
父亲这一辈,很少酿酒了,他不希望我再学酿酒的手艺,时常嘱咐我要好好读书,从这村子里走出去。
他总说,当手艺人,是要吃苦的。
父亲是一名乡村教师。
他从小成绩好,考上县城的初中。家里没钱,腊月天,他只穿一件单衣,硬扛着寒风,独自走去县城读书。
后来家里实在供不起了,他只能辍学。凤山村小学校长知道了,请他回小学当代课老师。后来,他成了村小学唯一的全科老师。
父亲教书育人一辈子,他希望我能和他一样,成为一名老师。
中考时,我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市里的师范学校,但体检身高差3厘米,落榜了。
高中三年,我一直是全年级前三名。
要高考了。父亲说,你还是稳一点,上个专科就行了。
母亲支持我读更好的学校。听说我报了专科,她从村里走了十五里路到镇上,赶来学校劝我:“你不要听你爸的,你想报考本科你就去报,妈支持你!”
已经报考专科,不能改了。既然选择了,就算了吧。
年轻时的我
这一年,我考了全校第一,全县第七名。江西省化学工业学校的分数线是345分,我以高出45分的成绩被录取。
选化工专业,是我自己的决定,没和父亲商量。
父亲认为在县里教书,就是最受人尊敬的工作了。但我心里一直藏着别的念头。
菌类这一章,详细讲述了酵母菌等微生物知识。我恍然大悟。
祖父说,等龙岩潭的水苔沉下去,就是酿酒的日子。
夏季,水苔浮在水面上,是因为潭水中的微生物繁殖速度快,产生了很多气体,把水苔托了起来。
入秋后,微生物活跃性降低,进入冬眠期,代谢率也下降。气体少了,水苔便沉了下来。
这个时候,水里的杂菌数量最少,水的品质好,正适合酿酒。
想起初中毕业这一年,父亲酿出了“泛红”的米酒,这是我唯一得见。
小时候不懂,只觉得是天降吉兆,但其实是巧合,酵母菌中混入了红曲的菌种,才出现这罕见奇观。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上饶的一家化工厂。
十年间,我在公司担任技术部长。但心中一直放不下祖上的酿酒技艺,总时不时想起祖父酿酒的场景。
查家的酿酒技术在族中代代单传,且只口传心授,没留下任何文字记录。
祖父传承了技法,他的哥哥就选择出去读书。乱世中,查记酒坊停止了经营。
祖父膝下一儿一女,父亲虽然得了传承,但他不喜欢酿酒,做了一名乡村教师。
到我这一代,他们都不希望我做手艺人,嘱咐我好好读书,走出去觅得一官半职。
难道传承了300年的查记酒坊,要在我这一辈消失殆尽吗?我不愿看到这一幕。
1999年,30岁的我,从上饶的化工厂辞职,回到了凤山老家。
我想和父亲学酿酒。
父亲气得大骂。
他说:“你好不容易走出了凤山这个小地方,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空有一身学识和本事,偏要回老家,当个吃力不讨好的手艺人。”
他很失望。我们争执不下,不欢而散。我灰头土脸回到上饶。
听说,凤山村有一位查姓老人家也曾是酿酒的。
我特意买了烟和糕点,去拜访他。这位老人与祖父同辈,年纪比祖父小一些。
我问了他许多关于酿酒的问题。他也只能说出一些只言片语。我每一条都仔细记下。
2005年夏末,小儿子出生,按我们这边的风俗,太太月子里要吃“三缸”:一缸米酒,一缸红糖,一缸腊肉。
我想亲手为太太酿这缸米酒,于是在家里捣鼓起来。
酒曲
之前已经做过多次,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酿酒,只有打开的那一刻,才能知道结果。
米酒发酵的那几天,我提心吊胆,生怕这一缸酿坏了。
拌好酒曲的糯米用棉被包好以后,过了几天,酒香在整个屋子里弥漫开来。我大喜,觉得这回肯定成了。
但打开一看,出酒率很低,只有几滴,糯米干巴巴的,挤不出什么来。
又失败了,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我想想还是决定问父亲。
我在上饶,父亲在凤山。我打电话到乡政府,麻烦乡亲喊父亲来接电话。
等了很久,电话那头终于响起了父亲声音。
我跟他说了酿酒失败的事。他只回了我一句:“你回来吧,我教你。”
2005年中秋节,我回到家乡凤山村。
走进老宅“宝德堂”,儿时的记忆如潮水般向我涌来。祖父站在灶台边,蒸饭、淋水、拌酒曲的画面,又在我脑海中一一浮现。
老宅的灶台
这一次,我和父亲深谈了许久,这些年酿酒的成与不成。
父亲叹了口气说:“酿酒哪有你想的这么简单,老手都会失误的……接下来,我手把手教你,做给你看。”
祖父已将所有家传技法都口授给了父亲。现在,父亲决定把这一切,正式传授给我。
父亲备好新糯米和西门井水,从酿酒的第一步开始,一点点演示给我看。
他一边做一边说。我这才恍然,原来浸米、蒸饭、淋水,这看似简单的步骤中,有这么多讲究。
不同的季节,不同的环境,不同的温度,甚至不同的米和水,都需要用不同的火候与时间来把控,稍有不慎,一缸酒就完了。
浸米的时间长了,米容易蒸烂,糊化的太过厉害,米粒之间很难分离,想要出酒率高,基本是不可能了。
蒸饭也是同理,火大还是火小,蒸一遍还是两遍,是否先煮再蒸,都有讲究。
在酒缸中拌酒曲这一步,更为关键,要用手先摸酒缸的温度,这决定了米饭摊凉到什么程度,才开始拌曲。
糯米的淀粉含量是百分之七十,糖分含量高,纤维含量低。米饭要吸足够的水,才利于它发酵,及后期的取酒。
每一步又都不是“一成不变”。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年,自己酿酒时常失败。气候、环境、湿度,每个维度都要充分考虑。
父亲说,酿酒的技法很多,但诀窍只有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如何达到人和?用手去摸,用心去感受。
父亲的话,把我点醒了。
要去感受手摸过酒缸的温热,感受拌曲时指尖划过每一粒米的触感,或细腻或粗糙,或硬或黏,或粒粒分明,或相融为一。
原来,酿酒,是要将身心,与米、与水、与酒曲、与酒缸,一一相应,一一对话的。
得父亲口传心授之后,我一边摸索,一边总结。我运用生化知识,找寻更深层的答案。我做酒,越来越纯熟。
2011年清明节,我回凤山扫墓。妹妹家住在彩虹桥边上,这是我们当地一个新开发的景区,她邀我去逛逛。
走到彩虹桥上,我突然发现桥边有一个老人在卖米酒,我买了一碗尝,口感很一般。
络绎不绝的游客走过,买米酒的人还挺多的,觉得这是地方特色。
我和妹妹商量,大家都这么喝喜欢手工米酒,我们自己家就是酿酒的,为什么不试一试?
我们一拍即合,刚好遇到彩虹桥景区的商业街新建成,景区负责人是我们老乡,他同意把街头的第一家店租给我。
当天晚上回去,我就在村里找了个木匠,请他帮我打了几个大木柜,就像儿时家中储酒的柜子。
我又跑到老供销社,买了几个土陶大缸,这是村里人腌菜用的,我拿来酿酒正好。
这次,我信心十足,直接买了一百多斤糯米,准备做酒。我喊父亲一起来帮忙,两个人在院子里开始浸米,蒸饭。
4月23日开始酿酒,到五一黄金周,酒就已经熟了。这时景区的游人突然暴增。
我们在彩虹桥的第一家“查记酒坊”正式开张,店前是柜台,后院是酿酒的场所。
第一天开业,米酒卖20元一斤,一上柜就抢光了。第二天,我们涨价到40元一斤,还是很快销售一空。
生意这么火爆,我也没想到。连夜,我又去买了十五个大酒缸,四百多斤糯米。
我和父亲把村里的饭甑、锅灶借了个遍,还请亲戚和邻居来店里帮忙淘米,蒸饭。十几个人在后院里忙得不可开交。
这边浸米,那边蒸饭,我和父亲拌曲。一边算着时间,一边看着火候,还要照顾到每一缸酒的发酵环境和温度。
发酵一两天,甜米酒就好了。做好的酒,用竹筒装,一上柜就卖空,空了再赶着做。就这么忙了七天,截至五一黄金周结束,我们的米酒卖了一万三千多块钱。
游客说,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米酒。
这年夏天,我开始尝试做猕猴桃酒,小时候见祖父做过,选用野生猕猴桃榨汁,混合祖上传下来的草药,做出来的酒,有种特别的滋味。
甜米酒、猕猴桃酒、杨梅酒、酸枣酒、血糯酒……我不断尝试开发新品种,一边打磨原有酒种的口感。酒的品质越来越稳定。
酒种越来越丰富,但总有客人问,你们家除了米酒和果酒,有没有高度的白酒。
父亲说,“查记酒坊”从前有一款烧酒,叫“桃花雪曲”。这款酒,有三个独到之处:
一是必须采用青石窖池、固态发酵;
二是选用高粱、荞麦、薏米仁、紫糯、珍珠糯五种粮食,合理配比;
三是蒸馏细分五段,中间三段酒作为饮用,头尾两段酒另作他用。
“桃花雪曲”拌曲采用双曲糖化发酵。配糟要固态三蒸三酿,反复蒸馏醅糟,配粮食入青石窖池发酵。
为了恢复这款“桃花雪曲”,我在清华镇上新建了一个酒厂,用婺源出产的青石板,打造了青石窖池。
我把父亲提到的所有古法酿酒器具都备齐,开始尝试酿这款“桃花雪曲”。过程中遇到的困难,太多了。
五种粮食的糊化、糖化所需温度和时间都不同,浸泡、蒸煮的方法也不一样。
一开始我把它们各自浸泡,再混在一起蒸煮摊凉,却发现有的粮食蒸糊了,有的芯子还是硬的。
粮食的透心率必须达到95%以上,不然容易引起杂菌感染,破坏酒的口感。
经过反复试验,我发现每种粮食必须分别糊化。
失败了上百次,改进了上百次,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酿成了。这款“桃花雪曲”属于馥郁香型,层次感特别强,风味醇厚。
接下来几年,我一直潜心研究酿酒工艺,店铺的事务交给家人打理。
在我看来,把酒酿好,是最重要的。
我是“查记”第十一代主酿,手工酿造最为关键的拌曲环节,都由我一个人做。
一千斤的大缸,再冷的天,我都会打着赤膊倒悬在缸口拌。
机器测量的数据是死的,只有亲手下去摸,感知米与酒缸的温差,才能把握住拌曲的时机。
我和每一缸酒对话。
我凑到缸边倾听,知道缸里自制酒母的生长状态和喜怒哀乐。
古法酿造完全依赖手工操作。不能因为市场需求而滥竽充数。
2011年之后,我在省内外开设了分店。
这时,老天送了我一个意外之喜。
2014年8月,在老宅“宝德堂”整理旧物时,我在二楼后堂发现了一个炭篓。
把炭篓里的木炭倒出来后,里面竟有一个黑漆漆的布包。它混在木炭中,如果不仔细看,很难辨认。
我拿给父亲看,他小心翼翼揭开后,发现最里面是一幅画像。
不知在炭篓里放了多少年,画的边缘都腐烂了,折痕遍布,但颜色仍然鲜明,画上的人物和字迹清晰可辨。
小时候,我只知道查家祖上是酿酒的,始祖是清朝人,其他都不太了解。
这幅画像,画的是“查记酒坊”的酿酒始祖,查邦秈与孺人詹氏。
父亲猜测,在乱世中,祖父为将这幅画像藏于无人注意的炭篓里。这一藏,就是五十多年。
我的祖父,经历战乱和动荡,一生穷困,但他从没放弃保护和传承查家祖传的技艺。没有他的坚持,家族流传百年的积淀,将消失殆尽。
8月15日,我从他人手中将老宅“宝德堂”的半边店屋赎回。
经历半个多世纪的风雨沧桑,“宝德堂”正屋一度频临倾倒,早年间家族穷困,因无力修缮,曾将临街店屋典当给他人,以换取有限的银子修理正屋。
为了更好地保护这座历经沧桑,承载了徽州古法酿造历史的古建筑,我决定投钱修缮。
“宝德堂”梁上那些精美的木雕,在战乱年代被祖父巧妙地用桐油拌石灰蒙住。
修缮时,父亲亲自爬上横梁,一点点剥去木雕外风化的石灰外壳,我才得以一睹当年“查记酒坊”的真实印记。
2015年春节前,这座曾经名播徽饶两府的老酒坊再现昔日光彩。
临溪酿坊,已完全恢复到清代专业酿酒时的格局,二楼临水露台可品酒,有清风明月佐酒,有溪声松涛当琴。
2016年7月,县里主动找到我们,将查氏古法酿酒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目录,“查记酒坊”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单位,并给我颁发了“浙源查氏酿酒技艺代表性传承人”证书。
2017年的一个午后,我在清华镇上的酒厂理货,忙完,走上酒厂旁的茅草酒庐,见父亲正在二楼喝茶练字。
我和父亲说最近店铺生意红火,正准备加酿一批新酒。父亲抬起头,沉声说:“你酿了这么多酒,但还没酿出一款真正的好酒。”
我愣了一下,问:“那什么是真正的好酒?”
“其实,我们查家还有一款祠堂酒,几百年传下来,是最古老的祖方。你祖父酿出来过。查氏全族祭祀时,我喝到过一次。那个味道,几十年过去,我还记得清清楚楚。这是我至今喝过的,最好的酒。”
查家还有“祠堂酒”?从小到大,我第一次听说。
父亲如今八十多岁了,他说这“祠堂酒”他只记得味道。
祖父已经不在了,父亲也只知其味不知其他。
要不要尝试做这款“祠堂酒”?如果要做,从哪里着手?
我面前摆着数不清的疑问,但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这才是查家最深的秘密,是查记酒坊辉煌时的镇店之宝。
根据父亲的味觉记忆,我决心一点点倒推和复原这款“祠堂酒”。
我和父亲
庆幸自己学的是化工专业,能从父亲的只言片语里,收集重要的“味觉维度信息”,来配比原料。
就像你偶然在土坑中,发现一个支离破碎的古瓷器。
只要有专业的知识,和足够的耐心,把每一块碎瓷片都仔细拾起,拂去尘土,整理拼接,就有可能复原出它原本的器型。
经过多次试验,我发现这款“祠堂酒”的原料和“桃花雪曲”一样,选用五种粮食,高粱、荞麦、薏米仁、紫糯、珍珠糯。但配比和工艺迥然不同。
在尝试又失败,失败再尝试,推翻重来了几百次之后,无意之间,我“抓”到它了。
之前每次把新酿的酒拿去给父亲品尝,他都会说,不对,或者,有点像。但这一次,他一入口便说:“嗯,是这个味道,非常接近。”
同样的配方和工艺,最后选哪一段酒,蒸馏到什么程度,得到的结果完全不同。
如果蒸馏至清透无渣,则酒味辣口,有暴烈之感,但滤得不够,入口又太过粗粝,涩麻感过重。
取中间的平衡点,追求“和谐”和“中庸”。重复在这一点上深入推敲。
历经三年,2020年初,第一批新酒终于酿成,开封后我拿给父亲品尝,他满意地点点头:“我儿子还是有本事的。”
我将这它取名为“查酒”,从此,它可以是“查记酒坊”的镇店之宝。
“查酒”的颜色是有些浑浊的,并非市面上白酒那般清澈透明。但它质地醇厚,有明显挂杯。
喝第一口,初觉有几分粗糙之感,但当酒漫过舌头,能品尝到涩、麻、苦、辣、甜五种味道。
酒顺着舌头滚进喉咙之后,泛起一阵阵回甘,如丝绸般温柔地抹平整个口腔,将五味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口中留有的微微涩麻之感,瞬间消失殆尽,再细品,只觉舒服、温润、醇厚。
如果多喝上几口,满嘴都是馥郁的香气,连打出的嗝都是粮食的纯香。
喝完的酒杯,第二天再闻,也无一点臭味,杯底仍有淡淡酒香。
至今“查酒”还未正式面市,我只在私下与朋友们分享。
好友喝了,说这酒味道特殊,不像52度的白酒,一点不辣口。喝许多,也不上头,不燥口。反而觉得脊背处隐隐有热气升腾,全身渐暖。
它也并非什么世间绝味,玉露琼浆,它代表的只是“查记酒坊”300年的传承,是源自先祖的味道,是查家的底蕴。
把每一款酒都好好打磨,让它们历久弥新,经岁月的沉淀后,亦能愈发醇香绵长。
酿酒二十载,我日日与酒“耳鬓厮磨”,从不觉寂寞。
酿酒,让我那悬空欲坠的一颗心,踏踏实实地沉下来了,我感受到了米的触感、酒的温度,也看见了真实的自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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