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陈祥
大陆文化界知名人物在2021年第一位逝者,就是出版家沈昌文,文化界一片哀悼声。他并非老一辈共产革命家,也非民国时期就名闻遐迩的左翼学者文人,他只是一介店铺学徒出身,但却从做校对开始,成为能影响当代思潮的大人物。
官方给出讣告: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杰出出版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原总经理、原《读书》杂志主编沈昌文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2021年1月10日6时在北京逝世,享年90岁。
沈昌文
沈昌文的成功难以复制,他的基因里有浓厚的市侩、精明、务实特质,他的职业让他磨练出圆融处理人际关系的超强本事,再加上对文化的热爱之心,造就了业内成美谈的“沈昌文现象”。他广结善缘,在位不在位期间对所有人都友善。本刊记者在2010年初次见到他时,正是一副老顽童形象,如所有新闻报道描述的那样,他背着双肩包、骑着自行车从家赶赴与老友俞晓群相约的午饭。他还是一位京城美食家,尤其熟悉苍蝇馆。
一切,都跟其早年经历密不可分。
1931年9月26日,沈昌文出生在上海闸北一户富裕家庭里。父亲是上海富二代,家里经营专门给写字间送外卖的“包饭作”餐馆。母亲是宁波人,曾是沈家的租客。祖父去世后,祖母掌管家产,还要养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如何育儿,当时一些上海富人家庭盛行一种在后人看来很荒诞的观念,即让儿子吸食鸦片。男人只要沾上鸦片,就不会外出赌博和嫖娼,鸦片烧钱有限,赌和嫖则是所有浪子败家的公式。
果然,父亲日夜躺在家里腾云驾雾,没干过坏事,也没干过好事,他在儿子三四岁时就去世了。沈昌文晚年追忆往事时,只记得人生最早的记忆是在父亲灵前哭泣,却不记得父亲模样。不久后,餐馆生意变差,家中房产不够抵债,祖母决定全家撤离上海、躲避债主。祖母带着也抽鸦片的大女儿去烟台投奔小女儿,小女儿的丈夫在烟台海关工作。母亲带着沈昌文去宁波老家。至于上海的房子,就让债主们自己去分割占有。
不到半年,一家人又离开烟台和宁波,重在上海汇合,重新打拼生活。祖母和母亲做保姆,沈昌文进入一所宁波人办的差劲小学。他们在棚户区租了房子,房子都是用木板钉成的,板缝很大,沈昌文清楚记得躺在床上就能通过板缝看街景。母亲一直抱怨,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嫁给上海人,她当初应该嫁给可靠的宁波老乡。活生生的生活境遇,也塑造了沈昌文的认知,他一直觉得宁波人跟上海人不一样。
接下来,家里按照宁波人的习惯来培养孩子,母亲还要不断跟祖母争论,唯恐上海似懒人般的恶习传染给儿子。家庭教育第一条是,让孩子吃得苦中苦。再有钱的宁波家庭也会送孩子去店里做学徒,三年学徒期结束后才有资格回家继承产业,宁波人嫁女儿绝不选择没吃过苦的男人。
让孩子进最好的学校,母亲和祖母在这一点上倒是有共识。沈昌文改进家附近的名校——工部局北区小学。家里负担不起昂贵学费,正好二姑夫的兄弟在工部局工作,他的子弟学费有优惠,因为对方孩子们是“昌”字辈,沈昌文就将原先名字“沈锦文”改名“王昌文”。
从1937年到1943年,沈昌文在这所名校里读完小学六年级,他成绩优异到自二年级起就跻身免费生行列。同学们都家境优渥,沈昌文也只能冒充好家境,祖母规定他只能跟同校孩子们玩,禁止回家后跟周围穷人家孩子玩。
出于隐瞒不堪家境,沈昌文从不跟同学们谈论家里情况。一个住在贫民窟的孩子,每天走路去精英子弟的小学读书,回家后要跟周围孩子隔离,生活比较畸形。他忧伤总结童年如何影响一辈子:“我从念小学开始,就在人性扭曲的情况下长大。我连哭都不能大声哭,笑也不能大声笑,说话也不能随便说。我始终要仰仗别人的帮助。为了能上一个好一点的小学,我连自己的姓都得改掉。我不能和邻居的孩子一起玩儿,因为我的祖母不允许,他们是她眼里的‘野蛮小鬼’。正是在喜好玩耍的时候,我唯一的游戏就是闷在家里,隔着板缝往外看。”
但他的心理素质非常好,永远乐观,从小擅长在困境中寻找有利条件。“这形成了我比较特别的经历,也促使我这个当学徒的永远要念书,要上进。以后几十年的生涯中,我始终不跟荒废时间的事情打交道,只知道要多学一点东西,自己去找本领,找饭吃。现在想想,我唯一的玩儿,现在也还是这样在玩儿,就是从板缝里看这个世界。我从五六岁的时候就在板缝里看外面的这个世界,一直看到了现在。”
不仅如此,沈昌文还自嘲又自豪总结,童年生活养成的“奴才主义”让自己一辈子受用。“我的这个‘主义’,日后帮助我避免出格,在党的领导之下没怎么犯错误。所谓‘揭竿而起’‘拍案而起’这类本领和行为,我从来没有。”这当然不是当“奴才”,而是精神做事,圆融待人。
小学五年级时,学校英语改国语,因为日本占领了租界。沈昌文具有很强的语言天赋,英语和日语都能拿第一。然后,他考上工部局的育才中学,改姓名沈昌文。他凭成绩可以获得奖学金来抵销学费,但租界当局在太平洋战争期间不存在,奖学金发不出。幸好有教育界名流自掏腰包发放了一年的奖学金,但第二年无以为继。加上因为数学能力不行,沈昌文已经失去优等生地位,成绩只处于中等偏上,他只好在初二时候选择退学。
一家人的选择很务实,先养活自己,读书的事情以后再说。就这样,1945年3月,沈昌文被送到一家宁波人开的银楼即金银首饰店。从老板到伙计,店里清一色的宁波老乡,伙计都是来自宁波农村的文盲半文盲。
遵照传统,沈昌文行拜师礼仪,牢记“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行业精神。金银行业的风气很不错,宁波老板也是个实在人,很注重对学徒的培养。沈昌文承认:“老板不但在生活中养育我,而且负责道德品行方面的教育。”
沈昌文的“奴才主义”发挥作用了,他自言就是一个“小马屁精”,一边认真踏实干活,一边用心服务老板一家人。各方面讲,沈昌文都是一个优秀的学徒,加上有其他学徒不具备的文化教育水平,他深受老板一家的喜爱。为此,老板栽培他学习做账务,他就可以少干很多杂活。才一年时间,他就负责账房工作。
作为学徒中唯一的知识分子,他还能在老板读报猜灯谜时候帮上忙,更是让主人刮目相看。很快,抗战胜利,美军来到上海,商人们需要跟美军做生意,沈昌文在英文学校里打下的英语底子,在此时发挥了无人可及的作用。
沈昌文并不满足于当一个学徒中的优等生,他在1946年开始去读业余的函授学校,半工半读生活。看到学徒不赌不嫖,用少得可怜的零花钱积攒起来去交学费,老板更加喜欢沈昌文了。不过,金圆券改革来了,上海禁止黄金买卖,所有金店只能关门。沈昌文的师兄弟们大都被遣散了,他被老板留下。
老板要转行,除了做黑市交易,他利用已经积攒下的钱财来吃喝玩乐、享受生活。玩乐的主要方式,就是在店铺里打牌搓麻将,因此聚集了一批社会名流,包括国共成员,甚至前汪伪要员,有人甚至还住在店里。沈昌文在伺候大家的同时,结交了不少文化人,在读书、书法上受指点颇多,他很感恩这段幸运经历。
银楼位于法租界和中国地界交界处,地下党出了事就往租界跑,国民党不能进租界抓人,银楼一带因此上演了太多的抓捕行动。银楼学徒沈昌文对共产党的最初印象,就来自于此。老板老家在宁波镇海,附近四明山是新四军三五支队根据地,老板有大量亲戚参加了三五支队。老板没有政治倾向,就是赚钱和享乐,他很喜欢新四军,只是因为可以跟新四军做生意。
新四军成员常来店里借宿,由沈昌文负责安排。来人往往会在衣服内藏着几串打土豪没收来的金戒指,用它们去市场上买军队物资,尤其是药品,以及电台用的真空管,最后甚至要买机帆船。这些事情,自然是交给沈昌文去跑腿,他接触到越来越多的共产党,思想上受到影响。跟他来往最多的,是老板老乡、地下党员、左翼文人、《牛虻》译者李俍民。
上海的职业函授培训业很发达,付费和教学灵活,交一个月钱就能学一个月的课程,求知若渴的沈昌文学了会计,然后是无线电收发。其间,他坚持去公园里跟着自愿教学的老师学习,学过古文、英语、俄语、世界语、西班牙语。靠宁波老板给的零花钱不够支付学费了,他就去附近的赌场做服务员,去高尔夫球场捡球。
学习充满快乐,但他还是对自己的半失业现状、缥缈的未来充满焦虑。他的所有培训班都只念三个月左右,没有读完一项。解放军在1949年4月进上海后不久,沈昌文考上一所“野鸡大学”,民治新闻专科学校采访系。他的现实目标很明确,毕业后当通讯社的报务员。
新时代新机遇来了,沈昌文在1951年初考上三联书店的校对员。他在替人买左翼书籍、报刊的时候注意到了“三联”招牌,对它产生好感。但三联要求校对员至少是大学二年级学生,沈昌文和几个同学灵机一动,伪造一份报纸及其图章,用图章制造介绍信,一起被录取。
三联在上海招收的校对员里,有10人被派到北京,包括沈昌文。他稀里糊涂告别上海,这是他自去宁波之后第二次出远门。沈昌文一边做校对,一边就读北京中苏友协的俄语夜校。他关系最好的同学,居然是张治中女儿,他得以周末常去张治中家补习俄语。
作为一个小职员,沈昌文无惊无险经历过三反、五反运动,但差点栽在忠诚老实政治自觉运动中。他交代了自己全部过往经历,包括造假账,这下可能要被人民出版社(当时的三联书店只是人民出版社多挂一块牌子)辞退了。
回忆初次遭遇政治运动的坎坷,沈昌文总会洋洋自得地夸耀自己的“小聪明”起了决定作用,他翻译了几篇俄语文章并发表在报纸上,在1957年更是翻译出书《书刊成本计算》。当年,既懂出版又懂俄语的人才稀缺,沈昌文的职业表现立即吸引了社领导范用、王子野的注意。工人职业出身更是为沈昌文加分,工人阶级政治分子是一张很吃香的身份标签。
1954年8月,沈昌文成为王子野的秘书,随后获得“青年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称号。“这样,我在出版界里就开始慢慢站住了。开头站住,全靠俄语。”沈昌文回忆自己用努力加小聪明进入坦境,“这以后,就一帆风顺,没有再受过大的挫折。”
沈昌文强调是靠“急用先学”方法走上“坦境”。他在秘书岗位上如鱼得水,本就是上海滩伺候人的店员出身,他仔细周到服务好领导,包括送王子野太太去医院生孩子并接出院。沈昌文还有能力在高层次文化知识上服务领导,如应付王子野随口问一些书上的专业问题,他会事先把上级的提问预习一遍,去图书馆翻书备好答案。
当时的领导本就是出名的左翼学者们,听领导们整天讨论专业问题,沈昌文从中学到许多知识。“我忙得非常愉快,真是感到自己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环境中间,那真是如沐春风的感觉呀!”
平地起楼阁,出版业务逐渐兴旺,能做的事情太多了,到处是机遇。资料室开放后,沈昌文把几万册书大概翻了一遍。当然,他一开始的目的并非出于爱好阅读研究,而是要应付领导,要在最短时间内替领导找出相关资料。沈昌文最怀念从1954年到1960年这段工作岁月,感叹相当于读了6年研究生。事实上,这6年正是人民出版社下属三联书店编辑部的黄金时代。
从参与“汉译世界学术名著”出版,到1960年进“外国政治学术著作办公室”,沈昌文一直抓紧一切机会看书、结识领导和老学者。尤其是1960年开始的工作阶段,让他认识了大量老翻译家,为今后翻译书籍打下基础。能借工作之便利,看大量文献资料、内部书籍,沈昌文沉浸在欢乐中。
“我的大量工作是为首长服务,从人民出版社的首长服务到中宣部的首长。也因为有这样给首长服务的经历,后来到‘批林批孔’的时候,我又被抽出来为首长服务了。”沈昌文回忆出版生涯时候并不回避自己一步步往上爬的经历。但他从不得陇望蜀要更多,他如此自我评价:“我一辈子虽然力求政治上的进步,但是我这进步是以个人的晋升为限。到了‘小知识分子出身’可能谋求到的进步的限度,我就不再‘进’了。”
再往后是政治狂飙的年代了,等重归平静时代,沈昌文真正发出耀眼光亮的时刻来了。主管新创刊的《读书》杂志、执掌重建的三联书店,他以这两个身份在文化界奠定地位,并给几代国人同胞提供饥馑年代的精神食粮。如何能在政治、经济、文化上做到无人能超越的平衡水平,沈昌文已经做好一切准备,这是一个无可替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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