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大学宿舍（第一次住校）

2022-01-20

（接前文）《一个不眠之夜》

《1984年的国庆节》

《一生中最大的转折》

《我总比你要强一点》

《学校的宿舍和家里的房子》

一轮残月斜挂西天，凄冷的微光把枯树的黑影投射下来，路面就像鬼脸一样时明时暗，让我分不清哪里平整哪里有坑。

我的肩膀上挂着书包，背后驮着一床用麻绳捆紧的棉被，深一脚、浅一脚地踏步而行。草根和泥泞都冻成了冰块，在鞋底下发出吱吱的碎裂声。四周的田野灰蒙蒙的，空气中还漂浮着尚未落地的刺鼻的冷霜。看不到一点灯火，也听不到一点人声。水沟边不时窜出一只受惊的大鸟，扑腾一下又停下来，就好像一直在跟踪我一样，让我的心口一紧一缩。

我一边走，一边默默地数着：还有多少步就到第一块坟地了?

即使是大白天，我独自路过坟地头皮也会发麻，每次都是扭过头去，屏住呼吸，加快脚步，匆匆而过。可偏偏通往学校的路上，新坟在不断增加。旧坟只是一个土堆，不算吓人，新坟则插满五彩的花圈，纸扎的花朵和飘带在风中簌簌地颤动，就像是刚从泥土里爬出来的新娘子，穿红戴绿地坐在路边，专等着过往的行人！

天还没亮，这是头一次单独走夜路！

要是立骏跟我一起就不会这么怕了！可他现在正躺在学校的宿舍里打呼噜呢！

立骏是我的堂兄，也是我的同班同学，我俩上学总是结伴而行。他家有闹钟，每天早上五点半准时到我窗前喊我起床。从家到学校，我们每早披星戴月走出村口，进校门时，天就大亮了。

学校很大，比我们旭光小学大了好几倍。四周是一圈比人还高的院墙，里面两排平房，一排是高大的教室，一排是低矮的寝室，外加一个独立的食堂。学校中间的空地上有一个土面的篮球场，竖着一对木架子的篮球板。操场的地面虽然总是长满草，却还是很平整。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们常在上面拍球。

学校寝室是老师专用的，不过有些高年级的尖子生也会住校。在我们看来，能住校就是一种荣耀。

老师的寝室总共有十几间，排成长列，都是红漆门框，门楣上写着编号。每个寝室里摆着两张床，两个老师合住一间，学生的寝室则摆着四张床。寝室的屋顶挂着灯泡，地面则铺着一层细碎的煤渣，显得平整而洁净，不像我们家的堂屋地面坑坑洼洼，连椅子都摆不平，还满地都是鸡屎。

我第一次进老师寝室是去报名的时候，陈德华老师带我进他的寝室。还有一次是在其中考试之后，数学老师要我去找他，结果他不在办公室，语文老师就对我说：“你去寝室找他。”等我兴冲冲地跑进数学老师的寝室时，他当着别的老师把我一顿好训！

在去食堂的路上，我有时也壮着胆子故意绕道从老师的寝室门前走过，偶尔往窗口里面瞟两眼。

每次远远地看到住校的学长跟老师同进同出，又显得很亲热的样子，我就想：什么时候，我也能住进那样的寝室呢？哪怕只住一晚也好啊！

我还在读初一，当然没资格住校。可立骏有个舅舅在学校当老师，最近找了个机会，安排他住进去校了。

这让我失去上学唯一的同伴，更让我失落是他的学习条件更好了，老师在身边监督，师兄在身边做榜样，他本来就比我聪明，以后我们的差距不是更大了？

村里除了我和立骏之外，还有一个同学，就是隔壁的国华。他比我们高一年级，成绩非常好，属于那种在农村学校里隔几年就会冒出一两个的天才。他的父母都不识字，他却年年都是考第一名。但他性格冷僻，在湾上不跟同龄人玩，上学也不跟我们同行。

每天放学回家后，我都会在煤油灯下写作业。自从进了初中，我就跟立骏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作业写完了就看书。幸好，家里还能找出一些书来。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好书，什么是坏书，只要有本书，我就翻来覆去地读，多数是几个哥哥以前留下的语文课本。

老师经常讲师兄们刻苦读书的例子，激励我们奋发向上。其中，爱兵就是全校闻名的学霸，每个老师都对他赞不绝口。

爱兵是校长的侄子，比我们高一个年级，跟老师一样住在学校。我和立骏早就认识他，几乎每天都能在往返教室和食堂的路上看到他。他总是斯斯文文的，很少说话，连笑容都是浅浅的。他步履安然，神态温和，目光坚定地直视前方的路面，决不会被任何外物干扰。在一群喧闹顽皮的学生中间，他显得比老师还稳重，有种超凡脱俗的气度，似乎肩上担负着澄清天下的重任。

每次考试他都是全年级第一名，每次大会，他都会代表全校学生发言。

“他究竟是怎样搞学习的呢？”我们心里都怀着这种好奇，却从来不敢上去跟他搭话。

立骏住校后，每到周末才跟我一起回家。

真是机缘巧合，他竟然跟爱兵同住一个房间，还成了他的朋友。

“不服不行，爱兵实在是太用功了！”一起回家的路上，立骏不无炫耀地对我说：“每天晚上，整个学校就是他最后一个熄灯！”

我要是能有机会跟他说说话多好！就算不能说话，能见证他的勤学，能亲眼看到他的房间的灯光熄灭，也是一件美事啊！

我突然心生一计，试着对立骏说：“要是我能跟你一起搭铺就好了！”

搭铺，就是两人挤一张床。小时候我经常跟立骏搭铺。尤其是家里来了客人，床铺不够了，他就跟我一起搭铺睡。有时候我们一起在灯下写作业，太晚了，就共挤一床。

那年我家盖房子，旧房子拆了，新房子还没盖起来，我就跟他一起在村里的牛棚里搭铺睡了好几天。

“现在是初三的王宏伟在跟我搭铺！”立骏说。

我不由得暗自懊恼，看来连一点沾光的机会也没有了！

不过好运气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降临的。

这天放学的时候，我收拾书包准备回家，立骏则去前面食堂吃饭。

我出了校门，孤零零地朝着田野里蜿蜒的小路走去，在落日的余晖中，我的身影拖得长长的，不过估计很快就会消失不见了。忽然，我听到立骏在后面喊我！我转身一看，他正从学校门口跑出来，一边朝我挥手，一边扯起嗓子喊。

我往回小跑几步，听到他连声喊：“好消息！好消息！”

“怎么了？”我问。

“那个初三的王宏伟，因为成绩太差，突然就不读书了，已经卷铺盖回家了！”他兴奋地说：“我现在是一个人睡！你赶紧回家搬被子过来，跟我搭铺！只要一张被子就够了！”

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好啊！”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大叫道：“我明天早上就带被子来！”

就此说定，我连走带跑，异常兴奋地回到家里。

父母听说我要住校了，也很高兴，当夜给我找出一床新被子，教我如何捆成方块。我反复试了几次，最后还是父亲帮我捆的。

记得老二外出当兵的时候，驮走的被子就是这样捆的。

老三每次出外打工时，被子也是这样捆的。

后来老四去朋兴读初中，也这样捆过。

今天，终于轮到我捆被子、驮被子出门了！

当晚，我几乎没睡着觉，听到鸡叫声就迫不及待地爬起来了。

家里没有闹钟，每天都是鸡叫三遍我就起床，可今天我好像起得太早了，莫非是我听错了，鸡叫一遍我就醒了？

在昏暗的月光底下，我沿着那微微摇晃的树丛的鬼影，踏着坑坑洼洼的路面，穿过几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坟地，终于走到了学校。

天还是黑的，跟我出门时一样黑。

学校大门是敞开的，但教室锁着门，空旷的校园一片死寂。

我把书包和被子放在食堂门口的水泥板上，这里有一个遮雨的凉棚，我在里面站了一会，感到脚底发冷，就跺跺脚，又绕着老师的寝室转了几圈，琢磨着哪个寝室是立骏的，哪个是陈德华老师的，可总也等不到天亮。

月亮落山了，周围显得更黑了。

我把双手塞进袖筒，在食堂前的台阶上坐下来，感觉周身冰冷，还有些发困。脚底的汗水大概结冰了，布袜早已穿孔，脚尖和脚跟这时就像有无数小虫在叮咬，说不出的痛，我只能尽量不去想它。

一阵微风裹挟着院墙外面庄稼的气息扑鼻而来，黎明的微光开始出现，东边的天空已经发白。

这时，老师的寝室那边，一个房间的窗户突然闪出电灯泡的亮光！在阴沉的夜色里，灯光穿透蒙蒙的雾气，显得那么明亮，那么温暖！

农村里，大家都还在用煤油灯。一直以来，我都梦想着每晚能在这种电灯泡下看书！

记得小时候，家里也有电灯，可后来电线、电灯都成了摆设，好多年都不通电了。

住校之后，就再也不用在煤油灯下熬夜了，我想想就兴奋！

寝室那边又传来开门声，“吱呀”一下，在空旷的校园里显得特别的刺耳。

谁起得这么早呢？

不一会，昏暗的晨光中，出现一位老师的矫健的身影，快步往食堂门口的水井边走来。这是学校唯一的水井，也是全体师生共用的喝水、洗脸、洗衣、洗米的地方。

他开始摇水井的把手，用凉水洗脸。哗哗的流水声，搪瓷脸盆碰触地面的哐当声，打破周围的宁静。

有人起床，我本应高兴起来，可突然间，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开始害怕有人出现了。

我就这么住校，而且是跟老师住在一起，难道不应该问问老师吗？

尤其是，如果让陈德华看见，我该怎么跟他说？

陈德华是我的老师，也是老二的同学。我小学毕业的成绩并不好，多亏了他开后门才把我塞进这个初中。上学期他是我的班主任，这学期他却调去教初三了。

他曾对我满怀热望，经常查看我的试卷，给我讲解难题。可我的成绩一直不见好转，他也就对我冷淡下来，很久都不理我了。

其实，我一直想暗中努力，一直想让他看到我的进步，也想得到他的指点，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这时，有学生从学校门口走进来！

是谁这么早就到学校了？我悄悄站在水井边的屋角。

等那人走近时，我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是我们村的国华！他的身后，也背着一床被子！

他正上初二，是全校有名的尖子生，莫非……

我的心开始咚咚地跳起来。

这时，正在水井边洗脸的老师回转身，我这才看清，正是陈德华！

我更加紧张了！不敢去打招呼，越来越明确地预感到自己干了一件傻事！

我又在窘迫中熬了不知多久，终于，天慢慢亮起来，老师、学生都起床了。

我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立骏出来，倒是先看到爱兵不声不响地在水井边洗漱完毕，夹着一摞书往教室走去了。

终于，立骏出现了。他一到水井边，就跑过来帮我搬被子。

我提心吊胆地跟着他走过去。寝室很窄，却挤着一堆人，他们刚起床，都在整理床铺。可立骏的床上，已经躺着一捆绑着麻绳的被子，国华正站在一边收拾书包。门口，陈德华已经悄悄站在那儿，他木无表情地扫了我一眼，然后歪着脑袋，斜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们脚下的地面，表情僵硬，只有鼻子和嘴巴就像拔掉塞子的暖瓶一样，冒出腾腾的雾气。

我这时才明白自己有多傻，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满面羞惭，扭头就往教室跑去。

这一天是怎么过来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只是在放学的时候，我叮嘱立骏帮我把被子拿出来——我是再不敢跨进那个做梦都想住进去的寝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