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暑假,天刚擦黑,晚饭吃了一半,我的心就飞出去了。因为我又听到歪儿那尖细的召唤声:“来玩踢罐电报呀——”
“踢罐电报"是那时男孩子们最喜欢的游戏。它不单需要快速、机敏,还带着挺刺激的冒险滋味。它的玩法又简单易学,谁都可以参加。先是在街中央用白粉粗粗画一个圈儿,将一个空洋铁罐儿摆在圈里,然后大家聚拢一起“手心手背”分批淘汰,最后剩下一个人坐庄。坐庄可不易,他必须极快地把伙伴们踢得远远的罐儿拾回来,放到原处,再去捉住一个乘机躲藏的孩子顶替他,才能下庄;可是就在他四处去捉住那些藏身的孩子时,冷不防从什么地方会蹿出人,“啪”地将罐儿叮里当啷踢得老远,倒霉,又得重新开始……一边要捉人,一边还得防备罐儿再次被踢跑,这真是个苦差事,然而最苦的还要算是歪儿!
歪儿站在街中央,寻着空铁罐左盼右盼,活像一个蒸熟了的小红薯。他细小,软绵绵,歪歪扭扭;眼睛总像睁不开,薄薄的嘴唇有点斜,更奇怪的是他的耳朵,明显的一大一小,像是父子俩。他母亲是苏州人,四十岁才生下这个有点畸形的儿子,取名叫“弯儿”。我们天天都能听到她用苏州腔呼唤儿子的声音,却把“弯儿”错听成“歪儿”。也许这“歪儿”更像他的模样。由于他身子歪,跑起来就打斜,玩踢罐电报便十分吃亏。可是他太热爱这种游戏了,他宁愿坐庄,宁愿徒自奔跑,宁愿一直累得跌跌撞撞……大家玩的罐儿还是他家的呢!
只有他家才有这装芦笋的长长的铁罐,立在地上很得踢,如果要没有这宝贝罐儿,说不定大家嫌他累赘,不带他玩了呢!
我家刚搬到这条街上来,我就加入了踢罐电报的行列,很快成了佼佼者。这游戏简直是就为我发明的——我的个子比同龄的孩子高一头,腿也几乎长一截,跑起来真像骑摩托送电报的邮差那样风驰电掣,谁也甭想逃脱我的追逐。尤其我踢罐儿那一脚,啪的一声过后,只能在远处朦胧的暮色里去听它叮里当啷的声音了,要找到它可费点劲呢!这时,最让大家兴奋的是瞅着歪儿去追罐儿那样子,他一忽儿斜向左,一忽儿斜向右,像个脱了轨而瞎撞的破车,逗得大家捂着肚子笑。当歪儿正要发现一个藏身的孩子时,我又会闪电般冒出来,一脚把罐儿踢到视线之外,可笑的场面便再次出现……就这样,我成了当然的英雄,得意非凡;歪儿怕我,见到我总是一脸懊丧。天天黄昏,这条小街上充满着我的迅猛威风和歪儿的疲于奔命。终于有一天,歪儿一屁股坐在白粉圈里,怏怏无奈地痛哭不止……他妈妈跑出来,操着纯粹的苏州腔朝他叫着骂着,扯他胳膊回家。这愤怒的声音里似乎含着对我们的谴责,我们都感觉自己做了什么不好的事,默默站了一会儿才散。
歪儿不来玩踢罐电报了。他不来,罐儿自然也变了,我从家里拿来一种装草莓酱的小铁罐,短粗,又轻,不但踢不远,有时还踢不上,游戏的快乐便减色许多。那么失去快乐的歪儿呢?我望着他家二楼那扇黑黑的玻璃窗,心想他正在窗后边眼巴巴瞧着我们玩吧!这时忽见窗子一点点开启,跟着一个东西扔下来。这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那么熟悉、那么悦耳、那么刺激,原来正是歪儿那长长的罐儿。我的心头第一次感到被一种内疚深深地刺痛了。我迫不及待地朝他招手,叫他来玩。
歪儿回到了我们中间。
一切都奇妙又美好地发生了变化。大家并没有商定什么,却不约而同、齐心合力地等待着这位小伙伴了。大家尽力不叫他坐庄;有时他“手心手背”输了,也很快有人情愿被他捉住,好顶替他。大家相互配合,心领神会,做假成真。一次,我看见歪儿躲在一棵大槐树后边正要被发现,便飞身上去,一脚把罐儿踢得好远好远,解救了歪儿,又过去拉着他,急忙藏进一家院内的杂物堆里。我俩蜷缩在一张破桌案下边,紧紧挤在一起,屏住呼吸,却互相能感到对方的胸脯急促起伏,这紧张充满异常的快乐啊!我忽然见他那双眯缝的小眼睛竟然睁得很大,目光兴奋、亲热、满足,并像晨星一样光亮!原来他有这样一双又美又动人的眼睛。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一双眼睛,就看我们能不能把它点亮。
早上外出,正遇上小学生和家长的人流熙熙攘攘而过。心中有一股强烈的冲动,令我放下手中的事,要来写写我的小学老师。
我的小学是昆明师范附小。聂耳,是我的校友。我的班主任叫李崇贞,教语文。李老师,长圆脸,短发齐颈,拢在耳后,那个年头的女性都是那样,我母亲也是这种发式。母亲在大学任教,穿列宁装,自有职业妇女的派头。李老师时常穿中式斜襟女装,像个利索的家庭妇女,但她那严峻的目光告诉人,她是一位教师。
上世纪90年代,我回乡探亲,小学同学邀我去看李老师。我们一伙人冲上凤翥街昆师宿舍那熟悉的老楼,拥挤在李老师幽暗的屋子里,欢快的心情,就像回到了小时候。
同学们让我和几位都有“业绩”的学生坐在靠近老师的一个长沙发上,记得有宝石专家,有政府官员。大家认为,李老师一定会以我们为荣。可是错了。李老师只是朝我们点一下头,接过礼物和我送给她的书,顺手放在了茶几上。她转而用关切的语调,一一询问起那些自命凡庸的同学,现在哪里,身体怎样,甚至细到工资晋级、儿女转学。她还问起一些久未露面的同学,记得他们的病和困境。
我们几个“优秀分子”一时被冷落了,都后悔坐在这孤立的位子上。我慨叹道:“李老师是一点没变啊!”在我们心中,涌动着对她深沉的敬爱。
李老师的这些作风,我早就习惯了。
上学时,她让我早自习领读。可她进教室时从来不搭理我,而是亲切询问那些迟到的,或是没交作业的同学。我从来没有过受宠的感觉。
上课了,老师提问,我总是第一个举手,举得高高的,可是李老师不叫我——她从来不第一个叫我。等她把同学都叫了一圈,回答都零零落落的,才说:“张曼菱,你回答吧。”我那股想出风头的心劲已经凉了,站起来,从容地把答案说出来,自感也没什么得意的。
她对我从不表示赞赏,她的态度是:你这样是你应该的,你本来就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李老师是在我们进入五六年级的关键学年来当班主任的。开始我实在不适应。别的老师都喜欢带着几个成绩和才能突出的学生在校园里溜达,可李老师从来不给我们这样的机会,我这自幼就“出头露面”惯了的孩子很是不爽。
我开始琢磨,她为什么不满意我?于是上课不再积极举手。可是不行,她严峻的目光盯了过来,我只得老实地举手,然而依然轮不到我先回答。可我不能松懈,松懈只会让老师更加不满意我。在她的训练下,我变得“宠辱不惊”,该怎样就怎样,老师不特别关注你,但绝不是不关注你。你就是同学中的一员,不重要,但也不可少。
写到这里,我的眼中已经含着热泪。
年过七旬,我感恩李老师,是她纠正了我人性和人格的偏差。恃才自傲是我的大敌。在人生的道路上,如何定位自己,是我永远要面对的问题。幸运的是,我的问题,早在小学时就被一位睿智的老师看出来了。她反复地让我自悟。她相信我的悟性。直到今天,我还在反省,还在为回归到那个自己应该在的位置而思考和努力。
李老师显然知道那时候我内心的优越感,我看不起“差生”。我们这些院校子女都这样,也不跟他们一起玩。
班上有个魏同学,留级生,个头大,坐后排,每天迟到,上课还打呼噜,就别提回答问题了。不要说我这样的“尖子生”目中无他,一般同学都视他为“异类”“害群之马”。
李老师让我们组织了一次课外活动,到郊外去野炊。魏同学被老师叫上参加。
在一条小河面前,我们被拦住了。河不宽,水不深,没有桥。农民们都是涉水而过。我们沿河来回走了几趟,都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过河。这时,身材高大的魏同学跳下了水。他已卷好了裤脚,可水还是淹过了他的裤子。他毫不在意,豪爽地说:“来,我背你们过去。”于是,我们这些平素对他毫不在乎的骄傲的小家伙们,一个个乖乖地伏在他宽厚的背上,含着一点惭愧。他蹚过河,细心地把我们一一放到岸上。最后一个女生终于帮他拎起了鞋子,以免他再回去取。
魏同学的热心和力量带给我们深深的震撼。从那以后,我知道,生活中的各种人都不能小视。你瞧不起的人,可能比你高大得多。
很快,我们决定发展魏同学入少先队了。他那高大的个子,戴上红领巾时有点羞涩。全校都很震惊,因为这在他原来的班里是不可能的。这是李老师的眼光。她不是让我们去帮助一个落后的学生,而是培养了他的自尊心,也纠正了我们不公正的鄙薄之心。
岁月流转,事实证明魏同学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他没有上大学,而是学了厨艺。在昆明市著名的震庄公馆,他成为掌勺大师,为来往于春城的各路嘉宾、各国元首制作国宴级的菜品。
他和李老师是联系最密切的师生。
原来,魏同学的父亲是一个工人,因为离婚,时常喝酒,打孩子,甚至吊在梁上打。他说:“是李老师到我们家,才把我从梁上放了下来。她劝我父亲不要再打我。没有李老师,我就不是今天的我。”
在那个老师们被小学生揪斗的特殊年代,他惦记着老师。当两鬓花白的李老师从麦田里直起腰杆,想敲打一下她那有伤痛的背时,那班吃了枪药的小学生用棍子逼她弯腰,不让她站立。突然,一个又黑又高大的身影跳了出来,夺走了无知孩子手中的棍子,大喊一声:“李老师的麦子,我来拔!”魏同学如大侠从天而降。他把老师扶到田埂边坐下,自己弯腰干活,风卷残云。小学生们吓得不敢吱声。“李老师的任务都完成了,要在家休息几天,你们不许去打扰。以后要劳动来叫我,我帮老师干!”他扶着老师慢慢走出田野,用自行车驮着老师回家。
这件事传开,令我们这些“优秀生”低头落泪,我们不如他。班上最棒最优秀的学生是魏同学,他挺身而出保护李老师,是我们的骄傲。
什么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只有李老师这样的老师,才能培养出魏同学这样的学生。
去年,我在大理普陀泉度假山庄写作。这个民营企业的赵董事长是我的小学同学。他告诉我,李老师临终时问:“赵××在哪里?”他那时不顺,跑东南亚去了。老师最后放心不下的是他。
赵同学是我们班上的“闹包”,时常逃课。我则是大队长,主持为他开的“帮助会”。记得在一次会上,李老师流泪了,我们都跟着流泪,痛恨这个屡教不改的家伙。
我还记得,这个大队长,也是在我盼望多时直到不想当时才当上的。当那“三道杠”挂在我的臂上时,我反而有些不自然,觉得习惯了“两道杠”。李老师,把我那颗轻飘飘的少年心,耐心地捶打,再捶打。这让我在后来多舛的命运中保持着良好的心理素质,没有什么可以让我灰心丧气。
当我和赵同学这两个年过半百的人互相叫着“闹包”“大队长”的时候,我们一起缅怀着李老师,我们今生难得的慈母与严师。
我不知道,现在是否还有这样的老师:她懂得、珍视每一个孩子的心灵,她会抚慰落伍生,也会锤炼先进的学生。她把不同的孩子,都揽进慈母的怀抱,让他们长成大树良材。她让每一棵小草都欢乐歌唱。
孔夫子说“有教无类”,就含有最早的教育公平的思想。
教育的目的不是为了竞赛、夺冠,不是为了成为“达官贵人”,而是为了成为“人”——让每一个来路不同、天赋不一、性格别异的孩子都能正常地发展,尽可能好地度过他们的人生。
在采访西南联大老校友时,我看到他们聚会时不分贵贱,都以年级划分长幼次序。我意识到,我的小学老师给了我最纯正的学风教育。同学们在一起不应有贫富、愚智等差别。这才是教育的公平。
教育是可以兴邦的,多少先贤把改造中国、振兴民族的希望寄托于教育。而只有教育公平,才能培养出公平的人,才能建立起公平的社会。
李老师那严峻而慈爱的目光似乎还在注视着我,让我至今仍在审视自己:老师对我还有什么地方不满意?我是不是又轻飘飘的了?
她为我树立了一个高标,那不是用世俗虚名可以达到的。
在云南的丽江古城遇见一块石碑,上面写着:天雨流芳。这是纳西族的语言,翻译成汉语就是:去读书吧。多美!
是的,上苍托先生转交给学生一把钥匙,一把打开书房、教室、眼界、心扉的钥匙:读书。读书,一件事,贯穿一个人的一生,也成就一个人的一生。
在如今的电子媒介时代,人对纸质书籍的阅读渐渐减少了。然而,抚摸一本书,不仅是用眼睛,还要用手指和心灵。春日的午后,在温暖的阳光下翻开一本好书,那些文字不端架子,行云流水,如云端紫燕。好书如香茗,芬芳醇厚,意味悠长。此刻,你就沉浸在雅洁从容的文字里,如和一位智慧、美好的朋友相对而坐,听他娓娓道来,那一刻,你的心就长出了翅膀。
好书如知己。当你和书中的人一见倾心,不禁要如此感叹。仿佛你心底埋藏多年的话,作者替你说了出来,清丽典雅,字字生香。你们在时光深处相遇的一瞬间,灵魂摇曳,情投意合。那些文字,不仅忧郁而且明亮,不仅沉静而且飞扬,不仅犀利而且温暖,不仅理性而且唯美。
读大家的文字,觉得他的心就是一把紫砂壶,他们把文字养在心里,不论怎样平凡的琐事,养在这把紫砂壶里,倒出来的“茶”都是有茶香的。是啊,好文字当然是有香味的。所以,真正的好文字如春风拂面,雨中红莲,也是雪落梅花,暗香盈盈。他们充盈着诗意的诉说,纯粹的灵魂,清洁的思想。她洗去世间弥漫的尘埃,给灵魂以洁净和安然。
好书,从来都是要静静阅读,慢慢欣赏的,而不是在网络上匆匆浏览。
因为,网络阅读没有纸质阅读的质感和温度,也没有灵魂,更没有内心的安宁。网络阅读仿佛一个急着赶路的人,步履匆匆,行色慌张,这样的阅读是浏览和观光,是走马观花。可是,我们匆忙的脚步,焦灼的心到底在追逐什么?一切都是因为“快”,一个“快”让阅读的美好意味尽失。那么,不要走得太过匆忙,忘记了我们为什么出发。读得慢一点,等待灵魂慢慢跟上来。更不能忘记,在书中采集生活的美好,这是你我热爱生活的理由和依据。
真正的阅读是灵魂的阅读,留出让读者思考、遐想、回味的空间。真正的好文字也处处留白,如一幅水墨丹青。只有胸中有山水的人,才懂得留白之美。
清代的张潮这样说:“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深浅为所得之深浅耳”。读书与月亮竟有着这样的渊源,不同的人生阅历、坎坷、磨砺,从书中领悟到的深浅和道理皆不相同,而好书从来都是一轮明月,它夜夜自天空洒下盈盈光芒,铺满尘世的每一个空间,滋养心灵的角落。读书达到这样的境界,也将人生活得如此清明而透彻。
冬夜坐对一窗雪,如同坐对一卷书。窗外,是孙康夜读的皑皑映雪,屋内的人手捧一卷书。雪夜里学学古人,围一炉红泥小火,品一杯清茶香茗,万物寂静之夜,听雪落寒窗。煮酒、品茗、读书,世间还有比这更惬意美好的事吗?
好书如同芳邻。它陪伴你,滋养你,慢慢成长。你从书的世界感知生命的愉悦,精神的光亮,灵魂的静美。那些优雅的文字,传达世间美好的一切:智慧,良知,悲悯,至善,信仰,理想和爱。似水流年里,唯有他们,能活过时间和未来。
读书,也能培养了一个人的审美观和人生观。每个人自幼要有一颗审视美好的心灵,分得清美和丑,善与恶。而如今的人,审视美的能力和意识正在悄悄丧失,而审视丑的好奇和猎奇心却比比皆是。尼采说:“与怪兽搏斗的人,要谨防自己也变成怪兽。”
是的,你的心若简单,世界就简单。你的心若美好,世界就美好。因为,一个人的审美观何尝不是一个人的世界观?
当你捧书阅读的一瞬,连世界都安静了下来,上苍微笑着俯视着你,俯视着向善向美的一颗心。自幼与好书为邻的人,养成良好的阅读品味和阅读习惯。一个人的阅读品味的高低,也决定了他视野和思想的高低。
那么,读书不要想着实用,也不要有功利心。读书只是谋心,只是为了自身的修养。邂逅一本好书,如同邂逅一个善美之人,一颗善美之心。那么,读最美的文字,养一颗洁净的心,做最真的人。
读书,原来是一阵春雨唤醒一朵花,是一阵风吹醒一片云,是一颗心灵去唤醒另一颗心灵。
十六七岁的年纪,是迫不及待要远走高飞的。像一朵花苞苞,就要开了,就要开了,却总也不见开。光阴是缓慢的,缓慢得像教学楼后矮冬青树下,一只慢爬的蜗牛。早上走过时,看它在爬。中午去看,它还在爬,总也爬不到树枝上去。
心是忧伤的。对着一枚叶,看着看着,也会落下泪来。清晨醒来,宿舍还是那个宿舍,教室还是那个教室,操场还是那个操场。教学楼前,一排法国梧桐树,撑着肥圆的叶,不知疲倦地绿着。校园的围墙上,爬满小朵的红,和黄,是些野喇叭花,无比寂静地开着。围墙外,传来敲铁皮的声音。那是不远处的一家小店铺,专卖各种铁桶。赤膊的中年男人成日举着铁锤,敲啊敲,声音单调又寂寥。
我时常望着教室的窗外,发呆,天上飘着淡的蓝,或淡的白。风吹得若有似无。我希望着人生这惨淡的一页,能速速翻过去。是的,惨淡。那个时候,我进城念高中,穿着母亲纳的布鞋,背着母亲用格子头巾缝的书包,皮肤黝黑,沉默寡言,跟野地里的芨芨草似的,又卑微又渺小。城里的孩子多么不同,他们住黛瓦粉墙的四合院。他们穿时髦鲜艳的衣,从青石板铺就的小巷子里,呼啸而出。他们漂亮白净、神采飞扬,不识四时农作物,叫我们乡下来的孩子:泥腿子。
我的神经时时绷着、敏感着,怕被伤了,偏偏时时被伤着。他们一个不屑的眼神、一句轻视的话语,都足以让我手脚冰凉。我变得越发的沉默,低着头走路,低着头做事,恨不得能把头埋到泥地里去。
也总是要上他的课。彼时,他四五十岁,挺拔壮实。肤黑,黑得跟漆刷过似的。据说曾去西藏支教过几年。记得他初来上课时,刚一张口,全班都愣住了,他的声音与他的外表,实在不相称,他的声音尖,且细,跟女人似的。几秒钟后,全班哄堂大笑。城里的孩子尤其笑得厉害,他们兴奋地拍着桌子,哗啦啦,哗啦啦。他在前面怒,眼睛逡巡一遍教室,揪出后排一个张嘴在笑的男生,厉声道,你们这些乡下来的,太没教养了!
虽然他不是针对我,但这句话,却刺一样的,扎进我的心里面,再难拔去。再上他的课,我从不抬头听讲,兀自做自己的事。他上了一些课后,也终于发现我的“另类”,在课堂上当众点名批评,说出的话,如同蹦出的石子儿似的,咯得人生疼。我越发的不喜欢他了。
他后来不再过问我,甚至连作业都不批改我的。一次,他在班上闲话考大学的事,大家踊跃说着理想中的职业。有城里同学看我一眼,大笑着说,她将来适合去做厨师。一帮同学附和着笑。我看到他的眼光不经意地掠过我,又越过去,什么话也没说,一任课堂上笑声泛滥。
是从那一刻起,我在心里发着誓,我一定要考上,给看不起我的人狠狠一击,特别是他。凌晨三四点,我一个人就悄悄起了床,到教室里点灯读书。如此的日复一日,结果,高考时我考了高分,他任教的一门,我考了年级第一名。
多年后,高中同学聚会,请来当年的老师,其中有他。他早已不复当年的挺拔,身子佝偻,双鬓染霜,苍老得厉害。这让我意外,想来他也不过六十来岁,何以会如此衰老?他在一帮同学的簇拥下,站到我跟前。同学让他猜,老师,她是哪个?他看定我,笑着摇摇头。同学提醒他,老师,她是当年我们班作文写得最好的那个,叫丁立梅啊。他看着我,还是抱歉地摇摇头,眼神天真。
有同学悄悄对我耳语,老师失忆了。我一惊,突然想落泪。多年来,我极少回顾青春,以为那是我人生里的一道暗疮。可现在,我却多么愿意走回去,他还在讲台上挺拔着,我还在讲台下稚嫩着。教学楼前的梧桐树上,还有雀儿在跳得欢。
青春原是一场花开,欢乐或疼痛,都是岁月的赠予。因为经历了,我们才得以成熟,所以,感谢。我上前挽起他,我说,老师,我们合个影吧。相机上,我的笑容,映着他的笑容,当年的天空,铺排在身后。
读了数不胜数的咏月诗文,看了千万遍明月。望月,赏月,是“中秋”题中应有之义。不过,皓月,连同天空,星星,云彩,至多加上一些来自神话的意象,如嫦娥、吴刚、玉兔,元素有限。千古高手苏东坡的《念奴娇·中秋》只写到这份上:“凭空远眺,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
可见不写月影,难得酣畅。空荡荡的一片,一眼到底的光华,哪怕晃成如银、如雪、如水的迷幻之境,也失诸浮浅。必须有影,有影,就有了李太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就有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有了“人约黄昏后”。
月影,具备东方美学的核心:蕴藉。中秋最美好的祝愿,是花好月圆。按说,只要不刮风下雨,找一个浸漫着融融月光的鲜花院落,这一境界就可以达致,但月和花的完美只是门槛,举步进入我们营造千年的精神殿堂。这里,花影绰约,树影婆娑,恋人徐行,把淡淡的影子成双地印在草地上。每一根秋天的草,尖端处都有一颗只属于它的露珠,露珠被月灌入水银,熠熠闪着,成为不移动的液体“萤火虫”。如果此地临水,水湄更是倾吐心曲之处,你扶着婀娜的柳,她靠着叶子将凋未凋的梧桐,微颤的倒影被水波轻轻揉着。咚一声,青蛙从一片莲叶跃到另外一片,两人同时看过去,哦,月亮躲在那里!
月影中的歌吟,和磅礴无关,只是缠绵;月影所伴的人,举手投足都轻,都缓慢,远离直截与凌厉,掺和着迷离月影的情话,恣肆不起来,只是婉转;连月影下的山盟海誓,也含而不露。这是没办法的事,月影规定了诗性氛围,它的基调是阴柔。职是之故,你再阳刚,再坦率,勇气也被月光稀释了。这没有什么不好,且作一回温柔醇厚的东方诗人,作一次穿长袍的书生和低眉浅笑的深闺淑女。
月影,赋人以丰富的想象。单是一轮月,再亮再皎洁也白搭。它所制造的影子,才给人无限的诗兴。且看辛弃疾的《沁园春·灵山齐庵赋时筑偃湖未成》上阙里的几句:“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风雨声中无月影,我只剔出“龙蛇影”,把它置于月光下。月下松林,影子算得无奇不有,你怎样为它们设喻都错不到哪里去,但我尤其喜欢将之比作“龙蛇”——纵横交错于地面,偃蹇的枝条是身躯,凹凸的松皮变为麟甲,松叶是张开的爪子。风簌簌作响,枝摇影动,满地是龙蛇腾跃的抽象画。
月影,就是遥远的记忆。几年前的中秋节,我晚间下班,驾车回家,忽然想起“露从今夜白”,便绕道去了海滨。11时多,沙滩上八九堆篝火,只剩暗红的余烬,人已走光。我徘徊在海堤上。皓月在空,太高了,宁静的海波上看不到它的倒影,防风林上的影子淡然。我连自己的影子也找不到,顿时惶恐起来。抬头看到镇定自若的路灯,才晓得是它的光把月光收拾了。于是,我离开步道,踏灭了零落的蟋蟀声,走下沙滩。终于有了月亮送的影子。影子在前导引,我顺当地走进往昔,嗅到莲池的香,稻花的香,月桂花的香,恋人发辫上的肥皂香,都若即若离。原来,月影里蛰伏着已然消逝的人生,只要你获得这种神奇的显影液,记忆就一一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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