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丨关荣荣
在民乐领域,山水民乐艺术团超然而独特。这是国内一家由残障人士组成的民族器乐和声乐专职艺术团。曾经,一首改编版西游记主题曲《云宫迅音》让他们走红国乐大典。
他们还曾参与中国器乐电视大赛等众多大型活动,核心成员参加2008年残奥会开幕演出,并被评为中国网事感动2014年度人物。他们的抖音号收获了570万赞,改编曲目《千年等一回》在抖音获赞超过90万。
疫情期间,乐团一度因接不到线下演出濒临失业。如今,他们转型直播,不但实现了“再就业”,通过直播打赏保障了生活来源,还获得了更多关注。冬奥来临之际,乐团原创了歌曲《向前飞》,歌唱他们心目中的奥运精神:
“向前飞,不后退,我的故事要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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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一遍!”
民乐版“我只是想要一个冰墩墩”能在直播间返场三次,是山水乐团的成员们怎么也没想到的。一个星期之前,他们在抖音上发现了这首“神曲”,很快改编成民乐,让笛子奏出欢脱俏皮的旋律,用弦乐搭配和声。
曲子很短,一分钟能奏三遍,但网友们似乎总也听不够。
雪将北京西六环外一片平房隐藏在冬日晨雾中。若没有门上挂着的牌子,没有音乐声阵阵传来,很难发现这里藏着山水乐团。八名“80后”、“90后”的专职演员均有不同程度的残疾,日常吃住、生活、表演都在这个院内。还有六名兼职演员常来参与排练,其中有的是志愿者,有的同为残障人士。
屏幕之外,66万名粉丝已经在抖音上点了关注,坐等晚八点直播。网友们还根据个人特点,给每个专职演员起了昵称。
业务团长仲辉乐能吹竹笛和唢呐,被网友称为“能吹哥”。他曾经的专业是推拿按摩,现在是中央音乐学院(远程教育学院)的竹笛教师,自己也创作音乐。
乐团专职的八人中有两对夫妻,仲辉乐与弹古筝的“嫦娥”陈孟静是一对,两人常在自己的直播间里丝竹相和。“嫦娥”的名字来自《云宫迅音》,既然乐团是云宫,网友们便看出了嫦娥。乐团另一位女乐手,弹中阮的张倩,也因此成了“中阮玉兔”。
“左手二胡”王钊喜欢跟陌生主播连线,比试音乐技巧。由于先天左手残疾,他用右手按弦,用橡皮筋将琴弓套在左手上,还获得了吉尼斯纪录,成为“世界反拉二胡第一人”。
天长日久,团员们干脆拿这些昵称做网名,开起抖音账号。
上午八九点,住在小院里的人们陆续起来了。敲鼓的“鼓哥”朱忠林负责做饭,其他人打扫屋子、收拾卫生。山水乐团属于民办非营利组织,虽然生活与工作都在一个院子里,但大家到点“上班”的劲头不输任何单位,乐团也照样给团员们发工资。
收拾停当、吃了饭,下午是乐团排练时间。十多年来,团员们每天要练六到八小时。仲辉乐会编曲,网友点了什么新歌,他就用一两天时间改编成民乐,用打谱软件打出来。谱子给到团员们,合练一下午,一首新曲目就登上了下次直播的演奏列表。
2021年底,乐团在排练
山水乐团没有指挥,一是专业指挥太贵,一是为了照顾队里几位盲人。团员们共同生活十余年,吃住都在一起,由此产生的默契让他们心底的节拍彼此呼应。在开奏前,山水乐团很少喊“一二三四”,仲辉乐深吸一口气,大家就知道什么时候起奏、以什么节奏开始。
晚八点,直播开始。乐团每隔两三天就会直播一次,去年全年在抖音直播超过180场,几乎每场都有数万观众。观众们沉浸在美妙的音乐中,直到演员们起身谢幕,评论中有人才发现他们是残障人士。
一条视频下面,有网友问:“天啊,好像都是残疾人,是我看错了吗?演奏得挺好的!”
下面有人回复:“身残志坚的人。”
让镜头中只有音乐,让观众享受旋律——执行团长“二秋哥”刘继东觉得这样挺好。他是队内为数不多的大学生,音乐专业科班出身。在他看来,传承民乐文化所需的专业性比任何身份都更重要。
音乐也的确俘获了网友们。十点下播之后,面对意犹未尽的观众,乐手们回到自己房中,大多继续用自己的账号分头直播,直到午夜。
山水乐团诞生于本世纪初,两位教残疾孩子音乐的老师发起的一场理想主义的辞职。
当时,刘继东在北京科技职业学院特教学院任声乐老师,结识了同样当老师的仲辉乐。他们班上的三十多名声乐器特长生与他们自己一样,都有不同程度的残疾。从教多年,两人都观察到就业市场无法容纳这些有残疾的音乐人。学生们一毕业,就面临放弃音乐梦想、自谋职业的困境。
回家能干什么呢?在那个年代,进入福利企业做简单劳动、在小卖部打工,乃至开三轮车,是这些年轻人仅有的职业道路。
两人一商量,辞了职,拿着五六万块钱,带着二十多位来自全国各地的残疾学生,成立了乐团。
刘继东像父亲,致力于拓展外部资源;仲辉乐像母亲,负责编曲、制作,带领乐队走下去。怀着敢于闯荡的精神,乐团在北京郊区租了四间房子,在屋里搭起上下铺,连被子都是从学生宿舍搬来的。但现实是骨感的。几个月下来,除了在北大一场学生活动上演出赚了三千块钱,乐团再没有其他收入。
那时正是2008年,许多主力团员被选中参加残奥会“轮椅乐团”的开幕演出。刘继东没去。他知道自己如果不留在队伍中,乐团恐怕就要解散了。
2008年残奥会开幕式“轮椅乐团”垫场演出。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残奥会演完,参演的和留守的两队人转移到西安汇合,希望那边有些生意。一伙年轻人住在废弃的苗圃中,院里草长得老高,一个月只吃了两次肉,大米还要靠乡亲接济。
走投无路时,浙江来了位爱心企业家,本想挑几个二胡演员。团员们以为乐队当天就要散伙,便集全队之力,动情地演奏了一首《二泉映月》。哀伤的音乐打动了企业家,将全团一起招到浙江某景区,演了三年。
三年后,一位企业家资助山水乐团回到北京。乐团度过了七八年的平静时光。
浙江景区里有个老道士。有一天,老道士忽然称赞起企业家给乐团起的名字,“山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取自《论语》中的格言。
道士说:“你想,这个世界上,不管经过多少年变化,山和水是永远存在的。而且山永远连绵起伏,水永远有波纹,可能会有起起起伏伏,但是你们会永远存在。”
时间越久,经历越多,刘继东越觉得那人的智慧非同小可。
“后来我跟我们团员开会也是这么说,咱们乐团确实是像远处的山,像水,来来回回,几年就经历一段。”刘继东说,“那是第一次。”
即便登上过再大的舞台,一次演出也不能养家一辈子。许多成员上有老下有小,对于山水乐团而言,这是时刻摆在眼前的困难。登台机会必须源源不断,一旦连续几星期接不到演出,乐团就可能面临散伙威胁。
顺利的日子直到2018年初。那段时间,不知为何,能接到的演出特别少,乐团几乎回到了最艰难的状态,每人每月只能领一千元工资,一个月吃不上一次肉,逐渐有人离开。刘继东把团员们找到一起,鼓励大家再坚持三个月,三个月收入还没有起色就解散。
绝境中,刘继东开始琢磨怎样才能让乐团有更高知名度。琵琶演奏家方锦龙是山水乐团的朋友,他劝乐团排演四大名著的曲子发到网上,或许能赚点小名。乐团注册了抖音,死心塌地排练了两个月。第三个月,从网上来的演出邀请开始进来,乐团活了。
整个2019年乐团都很忙,在改编名作《云宫迅音》带动下,团队甚至有时一天应邀出演三场,每个团员的月工资涨到五六千元。有老板愿意出800万买下整个乐团,几个人一商量,觉得不是长远之计,没卖。
2019年,该乐团参加了中国器乐电视大赛
这样,当2020年初,团员们正在各自的老家欢度春节时,新冠疫情来了。人聚不齐,合奏没法搞,线下演出大都因疫情取消。山水乐团又走到了山谷,沉到了水底。
仲辉乐是全团第一个试水直播的。他和妻子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把话筒拿回了家,用自己的抖音账号直播弹筝吹笛,发现这条路能够带来打赏收入。刘继东很快拿山水乐团的账号跟进。起初的直播内容粗糙简陋,大部分是刘继东自己举着手机放伴奏唱歌。播了几次,刘继东决定把山水乐团的账号用在更值得的地方。
四月下旬,团员们陆续回到北京,乐团正式将直播当成收入来源之一。他们布置好房间,支起设备,大家一起播一场,回到自己屋子里再分头播一场。
2021年上半年,团队开始自负盈亏,收入来源几乎只有直播和少量培训。为了节省房租,团队搬到现在的小院,也有两人因为挣得太少而暂时离队。工资的源头接近枯竭,刘继东又不得不搬出了“三个月”的说法。
乐团一场接一场地直播。随着乐团与观众逐渐互相熟悉,直播频次也不断上升,甚至超过了2019年高峰期线下演出的频率。上升的名气不但带来打赏,也带来了更多登台机会,还有许多老板找过来,要在直播场地支一块背景板打广告。
终于,到了夏季,乐团活了过来,又能给团员们发出工资了。靠团队工资与个人直播,团员们实现了收入过万,音乐梦与生活得以为继。乐手们在个人直播中获得的收入不错,比乐团开的工资还要多不少,但他们并不打算因此“单飞”。这里有观众对他们的认同。
即便在最艰难的时刻,山水乐团也没有停止做公益,去给北京的养老院、残疾人和抗疫封控一线人员做义演。刘继东说,许多残障人士很难敞开心扉,而面对同为特殊群体的他们,更容易打开话匣子。这种彼此间的勉励给了他们做下去的动力。
这些年乐团人来人往,刘继东对选择离开的人都送上祝福。但他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个瞬间:乐团的盲人小哥“龙啸天”杨外外于2019年出国,临走前抱着他,唱了半首许巍的《旅行》,歌声宛如光从他身上发出来。这一幕被拍成视频,在抖音上火了。
“这个世界很脏,不看也罢。”一个网友在视频下面评论道。
有人回复:“世界很美,不信你听。”
#我只是想要一个冰墩墩民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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