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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生熟审美辨

枕石

生与熟，是自然界同一事物在内外因素的促变下所产生演进过程的界定语。窦蒙「述书赋·语例字格」中说：「过犹不及日熟。」过，是太甚之意，太甚犹如未成、未到。后人又将与「熟」对立而又统一的「生」引伸进来，用以表达一种辩证的审美观念。

明代汤临初说：「书必先生而后熟，亦必先熟而后生。」这里谈的「先生而后熟」之「生」，是学习之初的「生」，而「先熟后生」之「生」就难于被人接受和理解。

清代傅山曰：「笔不熟不灵，而又忌亵，熟则近于亵矣。」意思是用笔须熟才能灵动，但又忌轻浮和不庄重。这「亵」字还有烂熟之意，即千篇一律毫无变化的烂熟，这是「熟」的表象，但并非「熟」的全部内涵。那些千人一面的用笔与结构很难激发鉴赏者的情感，故「熟」则「亵」，继之而「俗」。一幅作品是否美，关键是否具有和谐美的多层次的审美内涵。那些审美内容单调、毫无余韵的作品，不管其技法如何熟练，结体如何规矩，但却是平庸而甜俗的劣品。「熟后之生」的「生」，实际上是「熟」之美的叠加或递增。应该说熟是生的延续，是美的基本因素；生是熟之繁衍，是美的升华。

不单是作品本身所具有的审美属性，而是审美主体与客体的情感相互作用后产生的一种尚意性判断。在审美过程中，还需在中国传统的美学思想领域内，加之以想象力与悟性的渗透，才能领略其丰富的审美内容。

欧阳修 《局事帖》

欧阳修在「笔试」中说：「作字要熟，熟则神气完实有余。」他虽只提到「熟」，未言其「生」，然而强调「熟」中必须见神气。「熟」能入神贯气，这是「熟后之生」的必然。可见其言之「熟」，实乃圆熟之谓，「技」与「道」相通才能达到圆熟的境地。

新近有辞书将「熟后之生」释为「创新」，笔者认为未免失之偏颇。因为「生」是追求作品立神贯气的创作手法，并不是有所创新的作品所独有的。自古以来，神与气就是传统美学所追求的审美理想，是文艺创作能出神入化的至美境界。

那么「生」的创作手法是靠什么来求得神韵的呢？

孔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创造艺术形象是为了传达心的意志。古人强调「意在笔前」才能气贯笔间，神立象内。书法家有什么样的秉性、学养就会在不同的象内表现什么样的神韵。「生」既是书法家立象的一种重要的创作手法；又是鉴赏家考核象之神韵的一个传统的审美观念。在创作手法上生」往往内涵着「迟」、「涩」、「留」、「擫」等笔意，而在鉴赏过程中，又时时融汇着「简」、「淡」、「朴」、「拙」、「真」等审美情趣。

「声一无听，物一无文」，「和实生物，同则不继」的儒家美学思想，反对单调乏味的「同」，推崇多样统一的「和」。书法家在「立象尽意」的创作过程中，以「用生为熟」的创作手法克服的就是这个单调乏味的「同」。强调艺术家必须用心灵去感受自然生活中万物之象，从而孕育和创作高于生活的艺术之象。「熟后又生」就是要求书法家不但要熟练地掌握高超的笔墨技巧，熟悉各种书体各家流派的字型结构，还要用独到的眼光，在熟悉的线构中去捕捉清新的形象，以丰富的想象力去赋予这些「生」的线构以新的生命和情感。

明代项穆说：「如意如愿，斯可称神。书不变化，匪足语神也。所谓神化者，岂复有外于规矩哉？规矩入巧，乃名神化。」这其中的「如意」、「变化」和「入巧」，可谓「熟后之生」的三个阶段。「规矩入巧」之妙就在这一「巧」字。「巧」富于「变化」，而又不离规矩；「巧」寓有「新意」，而又囿于传统。机巧才能灵动自然，才能于纯熟中见生机。「规矩入巧」实为「熟后之生」的同意语。

苏轼提出「外枯中膏，似淡实美」，「发纤秾千简古，寄至味于淡泊」的美学思想，对后世影响极大。简古淡泊实为老庄「无为无不为」美学思想的延续。苏轼曰：「笔势峥嵘，词采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实非平淡，绚烂之极。」

「渐老渐熟二之「老」，非率指人之年龄：「熟」也非单言技法。而是指功力与学养的高低。正如苏公所言：「作字之法，识浅、见狭、学不足三者均不能尽妙。」这「平淡」实非士大夫所专有，而是一切文艺创作所追求的天真烂漫的至高境界。苏公所指熟后所造之平淡，与「熟后之生」无异。

「我书意造本无法」也是苏轼的至理名言。这「意」是「法」之灵魂，要意到法才真。清画家石涛也说：「无法而法乃为至法」「有法必有化」。一个学养与技法均已炉火纯青的书法家，他在尽情挥洒时，主要是通过毫端变化的线条来宣泄自己的意蕴，「得意忘形」的冲动时隐时现，随心所欲不逾矩的「无法」之法，正是唯系书法艺术生命之源。而「熟」又总是不离「法」，二公所言之「无法」和「化」，即「熟后之生」之谓。

「复归于朴」是老子崇尚自然质朴的哲学观念，他说：「朴虽小，天下莫能臣。」把「朴」推向最高的审美境界。「返朴归真」的「真」是对「朴」的最准确的解释。

明代李贽说：「夫董心者，真心也。」在书画作品中，追求一种童稚美，是艺术家对纯真的本质美的企求。卓有成就的书法家，都用童心般的想象力去寻求「极幻极真」的稚拙之气，这就是「渐老渐熟」、「熟后之生」所渴望的高层次的审美内容。

童心贵在一个「真」字上。庄周曰：「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艺术创造贵在情真意切，方能动人。不能有任何人工雕饰之痕迹。而书法作品最忌故作姿态，未熟仿生地去拼凑「童稚味」，这是不足取的，关键是这些作品未能从「第一自然」升华到「第二自然」，未能经过否定之否定的认识规律。

书法创作要受时代的制约，「平淡」、「高远」似乎不能与快节奏的现代生活相吻合，但文艺作品传达给人的快感，往往是在动中求静，亦或在静中求动才能获得的。书法就是书法，在书法的创作和审美活动中，不要因外来文化的影响，而削弱她的民族性；也不要因其他艺术门类渗透，而背弃其传统的基本的审美规律。她所崇尚的朴素的审美理想，只有进入「熟后之生」、「返朴归真」的境界后才能获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