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学会计毁一生（1992年）

1992年2月24日，南京一间看守所内一名叫仲开龙的在押男子面如土灰，陷入深深的绝望中。这一天，他得到了自己的一审判决结果——死刑。为了稳定其情绪，管教人员开导他多为自己的家人着想，尽量做些有意义的事。

仲开龙也不愿绝望地活着，埋头去读被捕后家人送来的一套四书五经，借以麻痹自己。不久，他被调到另外一个监室，接触到几本杂志和一本《新华字典》，从此以后他便痴迷地翻字典。

他总是独自一个人待在角落，一边翻字典，一边在信封上写字。痴迷到像一个自闭症患者，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就连到了吃饭的时间，也常常要人叫喊才能回过神来。

同监室的在押犯人对此大为不解：“都已经被判死刑了，一本破字典还能救你的命？”也有人嘲讽他：“一切都是枉费心机，何必苦苦挣扎，早死早投胎。”

9个多月后，二审裁定书下达：驳回上诉，维持原判。众所周知，我国审判制度是两审终审制，这也就意味着仲开龙再也没有申辩的机会，只能等最高院复核后执行判决。

可这时仲开龙仍然沉迷于那本字典中，整天也没有一句话，众人都以为他是受了刺激，精神不正常了。但让大家吃惊的是，一年以后，最高院竟然改判了。

仲开龙获死刑时年仅26岁，他到底犯了什么事会遭到如此重的惩罚？仲开龙整天痴迷于一本新华字典中，到底研究出了什么东西，能让他获得改判？

监狱

寒门贵子

仲开龙于1966年出生于江苏如皋一个贫寒农民家庭，前面三个都是姐姐，因此父母对他疼爱有加。

仲开龙倒也没让父母失望，从小就非常聪明，还有一些写作天赋。上小学的时候，他写的作文总是被老师拿到班上念。但这个特长，却为他人生的转折埋下了伏笔。

后来仲开龙考上了江苏外贸学校会计专业，尽管只是一所大专，但在80年代的农村培养出一个大学生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这必须热闹地庆祝一番，仲开龙的父母不惜拿出家里不多的积蓄大办宴席。

在亲友们声声祝福和夸奖中，仲开龙喜不胜言，那种心情就好像当年孟郊写的：“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那个年代高校就业压力小，不少人入学后就松懈了。仲开龙也开始沉迷于他的爱好，在1年时间里写了3部小说，后果便是专业课《会计学》挂了科。更倒霉的是，他刚好碰上学校实行留级制，被留了一级。

1987年，仲开龙从学校毕业，分配到中国化工进出口总公司江苏省分公司。按照以往惯例，每个毕业生都会被分配到一个不同的单位。但由于留级的缘故，他和另一位同学被分配到同家单位。

那位同学没留过级，到单位报到后被分配去财务部门，而仲开龙则被分配去包装样宣科担任开票员。后来仲开龙把自己的犯罪归咎于这次留级和分配，说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这其实是过分夸大外因，而又未能正确认识到内因所起的作用。

在体制内工作过的读者大概知道，在单位内部财务部门不论地位还是晋升前景都相对较好。而且一个开票员，回去怎么跟乡亲们介绍呢？不知情的还以为是电影院卖票的呢。

更让仲开龙失落的是，单位里的同事大多非富即贵，而自己出身贫寒，文化水平也一般。从当年意气风发的寒门贵子，到如今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一员，失落和惆怅是自然的。

80年代大学生活

仲开龙总感觉单位同事有些看不起自己这个留级生，暗地里下决心一定要干出点名堂让他们瞧瞧。然而，这种要强的心理却把他推向另一个极端。

虽然在单位内部地位低，但实际上仲开龙手上的权力还是不小的。当时他具体负责包装材料二级账、开物资调拨单及银行结算等工作，涉及进口、入库和调拨三个环节。单位对接许多私营包装材料公司，这些公司虽然不起眼，但是量大了，利润还是十分可观的。

尤其是八十年代末，各种物资供不应求，不少人凭关系签个字条，就能空手套白狼，从中间大赚一把。像仲开龙掌握着物资进出的人便成了这些倒爷心中的“香饽饽”。刚刚踏入社会，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仲开龙，哪里经得起糖衣炮弹的考验。

一次，仲开龙的一个老同学找到他。同学的哥哥办厂急需一批进口物资，而仲开龙的单位正好有他需要的物资。事实上，对于仲开龙来说私调一批物资也只是“举手之劳”，只要在单子上稍加处理，单位并不容易发现。

出于哥们义气，仲开龙便答应了下来。事成后，同学也没“亏待”他，给了5000元以示感谢。要知道当时仲开龙辛辛苦苦工作一个月，工资还不到一百元。这样一笔巨款，彻底扭转他的人生观，地狱之门也由此打开。

地狱之门

尝到甜头以后，仲开龙便变得一发收拾，从最初的私调到后来演变成盗卖。据后来公开的档案显示：从1987年10月到1990年5月间，仲开龙利用职务之便，先后10次盗卖公司物资，获得赃款90余万。还侵吞、挪用公司销售款10余万元。共获赃款1015848.62元。

短短数年前，仲开龙便由一位别人瞧不起的穷小子变成了“百万富翁”。一百万在今天或许还买不到一套房子，但在当年无疑是惊天巨款，它大概相当于仲开龙100年的工资。

由于几个关键环节都要经过仲开龙的手，他用一系列复杂的财务手法进行处理，使得公司一时间难以发现物资被盗卖。案发后，单位的同事才回过神来：“怪不得此人平时出手阔绰，极富超前消费意识。”

看到这里，或许很多读者会问：“仲开龙贪了这么多钱，花去哪了呢？”

老式相机

仲开龙首先要满足自己的爱好。他从小时候就喜欢写作，大学还因为写作挂了科，那时候穷买不起太多书，只能去书店蹭书看。如今有钱了，他买了个大书柜，买了一柜子书。

后来仲开龙又喜欢上了摄影和音乐，网络上有句段子叫“摄影穷三代，单反毁一生”，说的是摄影非常烧钱。仲开龙购买了价值7千多元的美能达相机，价值1万多元的音响。总之，以前得不到的东西现在统统都要补回来。

当然，大部分钱都被他分散藏起来了。

后来，仲开龙谈了一个女朋友（相关资料中未提及她的名字，我们暂时称之为女友A吧）。一开始，两人感情非常亲密，女友A也把带回了家，对方父母对这个一表人才的准女婿也非常满意。

两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在宿舍里购置电视、冰柜、微波炉等电器。那个年代，这样的配置，怎么看也像个高干家庭。

不料，就在两人的婚期被提上议程时，仲开龙却突然反悔了。他告诉女朋友：“不爱了，分手吧。”两三年的感情哪能说不爱就不爱呢？女友A实在是想不通，而且已经带他回家，弄得亲朋好友都知道了，以后的名声怎么办？

女友A是又哭又闹，不愿分手，甚至还跑到仲开龙的单位闹过。但仲开龙已经铁石心肠，丝毫没有回头的迹象。无奈之下，女友A只能拿出杀手锏，警告仲开龙：“如果你执意要分手，我就把你那些事抖出去。”

仲开龙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自信满满地认为眼前这个温顺的女子不会做出过激行为。两人毕竟有两三年的感情，再给她一点补偿，总不至于置自己于死地吧？于是仲开龙决绝地回复说：“宁愿坐牢，也不会结婚。”

这下真的把女友A激怒了，她拨通了报警电话，于是仲开龙东窗事发。很快警方就查实了女友A的举报线索，并将仲开龙逮捕归案。面对审讯，仲开龙早已编出一套说辞。

他说自己的收入：一部分是单位的工资和奖金，外贸企业收入高，加起来存了万把块。二是经单位批准搞兼职，与人合伙开店，赚了一点钱。三是倒卖外汇、国库券，赚了七八万。

仲开龙虽然聪明，编造了几个合理的收入来源，但编的毕竟是编的，根本经不起推敲。警方快速搜查了其住处并派人到其老家调查，发现了许多证据。在这些证据面前，仲开龙不得不交待了部分罪行。

警方在搜查仲开龙住处时意外发现了一条重要线索。仲开龙喜欢摄影，家里放着上百张照片，但其中一张引起了警方的注意。这张照片是对着窗户拍摄，房间装修豪华，一个大书架上摆满了书。

但此处既非仲开龙的宿舍，也非其女友A的家，难道是一个专门用于窝藏赃物的地点？警方经过深入调查后，发现他最近一段时间跟一个饭店女服务员来往密切（因为没有名字，我们暂且称她为B）。

80年代富裕家庭

警方立即找到了B，经过反复劝说，她承认：“仲开龙托我在南湖小区买了一套房子，出事前给了我钥匙，说是留个纪念。”看到这里大家或许明白，仲开龙突然悔婚的原因了吧。什么样的关系，才值得送一套房子作纪念呢？

最终，经过警方的不懈努力，共追回72万元赃款。仲开龙曾认为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其实一切都是他自己种下的恶果。

涉案一百多万，这是建国以来南京最大的贪污案，在当地造成了极大的震动。笔者想再次强调，当时的一百万绝非今天一百万的概念，所以法院判处仲开龙死刑是合理、合法的。

狱中重生

被判死刑后的仲开龙陷入绝望之中，只能靠看书麻痹自己。但他偶尔也会想起曾对自己寄予厚望的家人，非但未能沾自己的光，还掏光积蓄为自己还赃款。如果就这样死去，无法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实在是太遗憾了。

一次更换监室，仲开龙偶然从杂志上看到一则消息：一个叫杜冰蟾的人发明了计算机汉字全息码。原来在电脑上输入一个汉字需要敲5个键，而杜冰蟾的方案只需要敲4个键，提高了输入效率，引起社会广泛关注。

这也引起了仲开龙极大的兴趣，他上学时也学过计算机，略懂一点编程理论。认真思考一番之后，他认为完全可以只敲3个键打出一个汉字。尽管已经面临死刑，但他想能为这个社会留下点什么东西，也不枉白来一趟。

于是仲开龙便利用监室内的一本字典研究编码方案，并写在信封上。这是一项庞大的工程，他需要制定一套新的规则，然后把常用的几千个汉字逐个拆解编码。仲开龙非常投入，甚至到了“忘我”的境界。

机缘巧合，一天监室内进来一个新犯人，此人正是搞计算机软件的。他看了仲开龙的编码后认为大致可行，就是重码太多，还需要进一步改进。他对最新法律、政策也有一些了解，告诉仲开龙：“你这个事要是搞成了，可以申请发明专利，属于重大立功情节，可以依法减刑的。”

仲开龙听完非常激动，原本只是想给社会留下一点有用的东西，没想到还能救自己一命。于是，他更加卖力地研究起那本早已被他翻烂了的字典。终于，在1992年10月下旬完成了数万只的《全息中文码》初稿。

但还没来得及高兴，他的二审判决也下达——仍是维持原判，这让仲开龙再次陷入绝望。

80年代监狱中的犯人

看守所的管教再次对他进行鼓励，举了很多最高法复核后改判的案子，鼓励他要戴罪立功，还允许家属送进来一些计算机类的书籍。不久，仲开龙的姐姐写信进来告诉他一个噩耗——父亲因病去世，生前留下遗言，希望你活下去，重新做人。

仲开龙闻讯大哭，他既悔恨又歉疚。只有继续编码工作，才是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也才不会辜负父亲的遗愿。在管教的帮助下，仲开龙又开始忘我地工作。一直到1993年8月初，他终于完成了一本182页的定稿，并交给看守所领导。

当时看守所也不知道这本文稿的价值，但本着以人为本的精神，他们很快就将文稿提交给最高院。其实，当时仲开龙的死刑复核程序已经快走完，如果不出意外，仍然会维持一、二审的结果。

正是收到这份文稿，最高法又重新进行了调查。查看监控视频、询问看守管教以及仲开龙同监室的犯人，确认文稿系仲开龙创作后，又请中国语言文字协会汉字编码委员会的专家进行鉴定。

专家鉴定后认为该方案在易学易用方面有所创新，有实用功能，可能对高新技术产生影响。最后的鉴定结论是“具有发明价值”。最高院据此改判仲开龙“死刑，缓期两年执行”。仲开龙也成了建国以来第一个在羁押期间以发明成功得到从轻处理的死刑未决犯。

后来，仲开龙还在监狱里获得了几项发明专利，并几次获得减刑。如不出意外，现在他已经出狱开始了新的人生。

一开始，仲开龙认为自己走上犯罪的道路，都是命运的安排。后来他才渐渐懂得，其实一切都是自己所为，即便最后面临死刑，命运也仍然掌握在自己手中。关键在于自己如何选择。

仲开龙选错了一次，又选对了一次，虽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重新开始人生也为时不晚。能使仲开龙活下去的主要原因，便是如何把握法律宽严的尺寸。我们常说法律是冰冷无情的，但其实法律也是有温度的。它对犯人自然是冰冷无情，但对于知错能改的人却始终保留着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