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计之友投稿经验（税单中有真意）

堪为近年来会计实务的巅峰之作

一

二十年前，当人类即将进入新的千年，一面担忧着“千年虫”所可能带来的巨大混乱，一面又对新世纪的美好充满憧憬。

那个时节，中国的证券市场即将迎来第十个年头。全国人们刚刚从南联盟使馆被炸的愤怒中逐渐走出，谁都没有料到一场狂飙突进的股市上涨近在眼前。

1999年5月19日，中国股市一改之前的颓势。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上证指数上涨超过50%。随后，上涨的步伐放缓，经过半年的喘息于2000年1月再次启动，开始了长达18个月的持续上涨，直至次年的6月，期间累计涨幅超60%。

如果从最初的起点算起，这一轮长达26个月的股市上涨累计涨幅接近翻倍，史称“5·19行情”。

对这段历史有所了解的读者，可能会知道当时在大洋的彼岸，美国的纳斯达克证券交易所，正在经历人类历史上前无古人的以高科技为名的股市狂欢。纳斯达克综合指数，仅在1999年一年就上涨了85.59%。

无数打着“.NET”旗号的网络科技股，除了极其有限的营收之外，既没有现金流，更没有净利润，却被无数狂热的投资者所追捧，股价翻倍再翻倍。此时，人们信奉的只有科技的神奇，而不再理会那些估值指标背后的传统智慧，股民陷入集体性癫狂。

彼时的中国市场，正在努力的从两头在外的低端劳动密集型产业升级，然而高科技产业仍在襁褓之中，真正行业龙头的出现还需时日。

不过，在股市里这可难不倒市场中“最聪明的头脑”，他们的口号与当年大庆油田的铁人一样：

“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二

进入新千年的第十个年头，“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理念已经深入人心，在风险资本的助力下，无数的创业者白手起家，他们中的佼佼者凭借着时代的东风一步步的将公司做大。

作为多层次资本市场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2010年的初夏，创业板在深交所正式成立，成为创新创业类公司上市融资、风险资本有序退出的重要载体。

正式推出两个月之后，创业板迎来了一家日后将会“大放异彩”的公司，乐视网。相信很多读者对于乐视和老贾的故事耳熟能详，我们就不再赘述。

在这里，我们主要想谈一谈，乐视网财报中的一个科目：递延所得税，及其背后的精妙故事。

乐视网的税单中有真意

三

在“5·19行情”中，曾经有一颗绚烂的明星，叫做银广夏。

公司的主营业务是中药材提取物，它将我国的传统中药材，进行有效成分的萃取，将其出口给某德国客户，并与之签署天价大单。

与之相伴的是，公司的业绩高速增长，这让银广夏成为了当年蓝筹股的代表。主营业务有特色，公司业绩又好，一时间舆论大肆吹捧。公司层面也很配合，2000年4月20日实施10送10的高送转，随即开启了疯狂的填权行情。

所有这一切，都让股价高歌猛进。2000年当年，银广夏的涨幅位列全市场第二。如果从行情启动之初算起，股价累计上涨了8倍多。

然而，纸里最终还是包不住火的。虚构的产品、虚构的产量、虚构的价格、虚构的客户、虚构的合同，必然导致虚构的业绩和虚构的财报。

事后来看，疑点诸多。而问题的关键在于，投资者能否在行情大热的时候，进行理性的思考与判断，更为难能可贵的是用实证的精神，加以检验。

银广夏一案，让中国的一位早期价值投资者扬名立万，他就是赵丹阳。而他当年用于核实银广夏业绩的手法，也甚为独特。

当年，赵丹阳去银广夏调研的时候，对方铁将军把门，不让进。他没有气馁，而是掉头去了公司所在地天津的税务局，调取银广夏每月的用电额度。当他看到这么大体量的上市公司，每个月的用电量只有区区上百度的时候，心中便已经有了定论。

赵丹阳：当年通过查电表发现银广夏财务造假

四

自2005年，我国的财政部启动了会计准则与国际接轨的进程，其先后发布了6批共22项会计准则的征求意见稿。同时，对现行的1997年至2001年期间颁布的16项具体会计准则，进行了全面的梳理、调整和修订，最终在2006年初构建起一套企业会计准则的完善体系。

2007年1月1日，新会计准则正式在上市公司中执行，并在其他企业鼓励执行。与旧准则相比，新会计准则体系的最大特点是，基本实现了与国际财务报告准则的趋同。

而递延所得税，正是新会计准则中的一项重要科目。

我们知道，企业经营取得利润，需要按照国家规定缴纳企业所得税。企业所得税的处理遵从税法规定，而企业核算遵循企业会计准则，依据的原则不同导致了两者在实践中是相互分离的。因而，在日常经营中，企业实际缴纳的所得税费和企业应该缴纳的所得税费之间，存在着差异。

我们举个例子，在会计核算的时候，企业的某项资产发生了减值，也就是说会计上的利润总额需要相应减少，以反映该项资产的减值。利润总额减少了，自然应该缴纳的所得税要减少了。然而，该项资产减值，如果当年不能够获得税务部门的认可，实际交税时就不能予以税前扣除。这个时候，实际缴纳的所得税费，就会高于应该缴纳的所得税费。

随着时间的推移，尽管当年没有获得税务部门的认可，最终该项资产减值还是会被认可的。也就是说，尽管存在着时间上的暂时性差异，最终应缴和实缴所得税费的金额还是一致的。

这个时候，递延所得税的概念，就登场了。

忽略所有的细节，所谓递延，就是应缴和实缴所得税费在时间上的差异。如果实缴高于应缴，即企业当期多交了所得税，那么就相当于获得了一项资产（相当于预付税费），称之为递延所得税资产；反之，如果应缴高于实缴，即企业当期少交了所得税，那么就相当于获得了一项负债（相当于应交税费），称之为递延所得税负债。

五

谁都没有料到的是，乐视网的财务报表，最大的问题就是出在了递延所得税这里。

我们先来看两张图表，第一张是乐视网历年资产负债表中的递延所得税资产、递延所得税负债和递延所得税净额（资产-负债）；第二张是乐视网历年利润表中的利润总额和所得税额。

乐视网历年递延所得税（单位：亿元）

乐视网历年利润总额和所得税额（单位：亿元）

稍微留心一点，读者就能发现乐视网在2013年之前，基本上没有递延所得税资产，2014年开始该项科目开始突飞猛进，从2014年的1.96亿，到2015年的5.07亿，再到2016年的最高点7.63亿。

与此同时，利润总额从2014年的0.73亿，到2015年的0.74亿，再到2016年的亏损3.29亿。有趣的是，公司利润总额为正，缴纳的所得税额却为负。总不至于，公司赚了钱，还需要税务局倒贴所得税不成？！

为了谨慎起见，我们再来看看现金流量表中的实缴税费情况，见下表。

乐视网历年实缴税费情况（单位：亿元）

考虑到我国的营改增是在2016年5月1日在全国范围内推行的，所以上表中2016年以前的实缴税费中有一部分是营业税及附加，其他大部分应该都是所得税。

这三张表中有关税费的科目一对比，很自然的会发现2014年和2015年，乐视网账面上有利润（利润总额为正），实际上也交了税（税费支出净额为正），确认的所得税额却为负。

也就是说，乐视网认为，我们给税务局交了税，实际上是预付未来的，所以导致税务部门倒欠公司一笔资产，因而公司账上有了递延所得税资产。

怎么听，都觉得别扭。

六

为什么乐视网要给税务部门多交税呢？真实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简单来说，是为了尽可能的掩盖事实上的亏损。我们从两个角度来观察这一点。

先来看看资产负债表，我们知道合并资产负债表由母公司（上市公司主体）和母公司实际控制的子公司合并而成。通过对比母子公司的净资产（股东权益、所有者权益），可以看到母子公司的资产健康状况。

从下图我们可以看出，与母公司相比，乐视网合并报表中的子公司净资产在零轴上下波动。换句话说，这些子公司长期处于几乎没有净资产（资不抵债）的状态。

乐视网历年净资产（单位：亿元）

再来看看利润表，合并报表中净利润结构有几个特点：一是一直到2016年，归母净利润都是正值；二是从2011年起少数股东损益（子公司其他股东的净利润）都是负值；三是归母净利润从2011年起一直高于合并净利润（由于少数股东的亏损）。

从这里我们大致就可以看出，这一系列的操纵，其核心是为了保障归母净利润数字的好看。而这个财务指标，是很多投资者重点关注的利润指标之一。归母净利润的逐年快速增长，营造出一种公司业务欣欣向荣的景象。而这背后，是子公司的高额亏损。

如果我们做个对比，以乐视网上市的2010年末数据作为起点，合并净利润到2015年末累计增长3.10倍；同期归母净利润累计增长8.19倍，而2015年末子公司少数股东的净利润为净亏损3.56亿元。

乐视网历年净利润（单位：亿元）

有了以上数据的铺垫，我们就能够理解为什么乐视网会出现净利润为正，而所得税费为负的反常情况了。

这是因为母公司确认的所得税费，没有子公司亏损可以抵扣的多，所以合并之后体现为负的所得税费。

而合并报表中递延所得税资产的高速增长，更是突出的体现了母子公司合计的亏损增长速度。这一点，在2016年乐视网的递延所得税资产构成的明细中，得到了印证。总计7.63亿元的递延所得税资产中，有6.51亿元来自于可抵扣暂时性差异，即可抵扣亏损额为26.02亿元。基本上，我们可以把这个可抵扣亏损额看作乐视网的实际业绩表现。

对此，乐视网在年报中也坦承，递延所得税资产在2016 年末余额较 2015 年末增长 50.49%，主要是本年产生的可抵扣亏损增多所致。

而且，投资者并不需要等到2016年的年报公布来能够了解实情。实际上，从下班的期初余额部分，就可以看出2015年的可抵扣亏损额为16.97亿元，这大致就是2015年的实际业绩表现。

乐视网2016年报（更新后）披露的递延所得税资产明细

随着一系列事件的曝光，乐视网在2017年4月中开始停牌。九个多月后，2018年初乐视网复牌，股价连续跌停，从此开启了漫漫下跌之路。

2017年12月18日，乐视网被调出创业板指数成分股。2019年4月26日起，乐视网被深交所暂停上市。

乐视网这个案例的关键在于，它的这一系列财技，是合法合规的。

这也难怪，看过了乐视网的财报之后，我国会计领域的著名专家、上海国家会计学院创办副院长薛云奎教授坦言：

“我为自己读不懂乐视网的财报而汗颜。”

你说，著名的会计专家都看不懂，让我们普通投资者可怎么办？

七

回溯乐视网的上市公司公告，我们发现它在2014年更换了审计机构，由华普天健更换为信永中和。

每当看到上市公司更换审计机构的时候，财务老斯基们都会默默对这家公司多留点心。

此外，我在百度学术中以关键字“递延所得税+利润操纵”进行了一下会计学科的论文搜索，发现早在2009年5月，北京物资学院商学院郑可人先生，在《会计之友》就发表了论文《递延所得税资产确认计量中利润操纵的可能性》。百度学术显示，该论文再发表之后，得到了后续十多篇论文的引用。

这说明，在学界，有关递延所得税资产科目用于利润操纵的研究工作，已经开始多年。

而乐视网案例的曝光，显示了学术研究已经走入了会计实务。

二十年前，以银广夏为代表的上市公司进行的是赤裸裸的财务造假，从产品、产量、价格等方面大规模的偏离了常识。上市公司也对投资者调研保持高度警惕，逼得赵丹阳只能去查电表。

二十年后，以乐视网为代表的上市公司进行财务操纵的手段更加隐蔽，通过一系列合法合规的手腕，从普通投资者闻所未闻的递延所得税资产入手，尽可能的调节归母净利润。然而，草蛇灰线，最终还是在税表上漏了马脚。

经过这个案例分析，让我想到审计机构作为上市公司的客户，尽管为了声誉需要保持独立，但仍然存在着在利益驱动下和上市公司合谋的可能性。而上市公司缴纳的税费，是国家基本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税务部门必然有着比审计机构更为严格的要求。

从这个意义上说，递延所得税既是财务老斯基飙车的地方，也很有可能是财务老斯基露马脚的地方。

何不从此入手，深入挖掘上市公司的递延所得税科目，来看看到底会有什么发现呢？

而这是我正在做的一项工作。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