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市立方律师事务所（彭婧）

一、引言：美国态度何以急转直下？

华盛顿当地时间2021年5月5日，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的发言人凯瑟琳·戴（Katherine Tai）宣布，美国将支持世界贸易组织有关新冠疫苗知识产权暂时豁免协议的谈判，以争取在最短时间内向全球普及安全有效的疫苗，结束新冠疫情。

凯瑟琳·戴在推特上发表的声明

但是实际上，早在去年10月份的时候，南非和印度就已将有关新冠疫情的专利保护豁免的提议提交至世贸组织《与贸易有关的知识产权协定（TRIPS）》理事会。据英国《卫报》的报道，这项提议得到了100多个新兴国家支持，但遭到美国、欧盟、英国、加拿大等“富裕国家俱乐部”的反对。[1]

美国地震式的态度转变一经宣布，就在全球范围内产生轩然大波，各方对此反应不一：许多医药巨头、医药行业协会等利益相关者对此提出激烈反对，声称拜登政府这一举措将“严重打击药企研发积极性，妨碍医药技术创新”，美国药品研究和制造商协会[2]、欧洲制药行业协会联合会[3]也对此发表了反对声明。各国领导人对这一问题也态度不一，更加凸显出国际局势的复杂：德国总理默克尔和法国总理马克龙对拜登政府这一表态提出批评，认为拜登政府这一立场转变更多地是一种“公关技巧”，旨在加强美国的“全球领导力”。（虽然马克龙总统随后又对“暂时豁免新冠疫苗知识产权”的主张表示了支持）西班牙政府已在报纸上刊登报告，表示支持拜登政府的倡议，意大利总理对此持开放态度，波兰也希望豁免疫苗专利保护。[4]

当然，拜登政府这一表态似乎也给处于新冠疫情黑暗下的世界带来了一丝希望的曙光，也由此赢得了世界范围内的广泛赞誉：世界卫生组织的总干事谭德塞·阿达诺姆(Tedros Adhanom Ghebreyesus)称赞美国的决定是“抗击新冠病毒的一个里程碑”，还表示美国是“应对全球卫生挑战的强有力的榜样”。[5]非洲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主任约翰·恩肯加松（John N. Nkengasong）在一条推文中说，非洲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对豁免表示欢迎，并称“历史将记住这个决定，这是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行为。”[6]然而引起我们思考的是，拜登政府的这一举措仅仅是出于人道主义的考量吗？如果是的话，那么他为什么不在疫苗研发出来不久的时间内就宣布支持暂时豁免疫苗的专利保护，而是在美国国内抢购了约20多亿支、囤积了几千万支疫苗并且国内民众疫苗接种比例接近50％的情况下，再来宣布支持豁免呢？如此看来，事情似乎还有值得进一步深入分析的地方。

本文将从以下两种公共政策评析的视角来分析新冠疫苗专利豁免问题中的种种纠葛和博弈：一是主体视角，即通过深入分析不同主体在新冠疫苗专利豁免中的立场态度、利益得失等，从多维度视角来对新冠疫苗的专利豁免有一个整体把握；第二，以不同主体视角来对一项公共政策进行考察具有较大的局限性，不能很好地反应政策全貌。因此本文还将在主体视角考察的基础上，对政策本身做进一步的反思和再思考，以挖掘隐藏在主体视角之外的一些问题。

二、多重博弈：疫苗专利豁免问题中的主体逻辑

从前文不同主体对于拜登政府这一表态的不同态度，我们能看出新冠疫苗的专利豁免问题将是一个多方主体博弈的复杂过程。而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思考角度，就是不同主体能否在新冠疫苗的专利豁免中获益的问题（当然，因为涉及到全体人类的生命健康问题，所以其中也会包含道德层面的考量，不过本文主要还是从利益的角度来进行探讨），能有所得者自然倾向于支持，遭受损失者自然也就会倾向于反对。政策的出台涉及到各行各业利益主体的得失，在这项政策出台的前前后后自然也就会有不同势力/利益集团的发声和介入。下面，我们可以从不同主体的角度来探讨专利豁免问题前后的利益纠葛和道德纷争。

（一） 美国政府：政治意图多于人道主义考量

据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政治研究室刘卫东研究员介绍，“美国此举意在增强自己的软实力，这是同其他大国，例如中国之间的竞争，政治意图明显。美国方面展现出的态度，更多是一种出于维护‘国际形象’和‘道德领导角色’的政治考量，而不是出于人道主义的行为。”[7]与表态支持暂时豁免新冠疫苗的专利保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美国在新冠疫苗的接种问题上保持了一贯的“美国优先”的作风。有调查显示，截至2021年3月，美国已成为全球第二大新冠疫苗生产国，产量达1.64亿剂，但这些疫苗全部自用，出口量为0；加上从各种渠道订购的8亿剂疫苗，美国已拥有足以供4.5亿人接种的疫苗，远远超过该国3.3亿人口。[8]美国大量囤积疫苗，大搞“疫苗民主主义”的行为已经在国际社会引起不满：2021年4月14日，60多名前国家领导人和100多位诺贝尔奖得主联名签署了一封致美国总统拜登的公开信，呼吁他支持暂时豁免与新冠疫苗和新冠治疗药物相关的世贸组织知识产权规定。[9]而在美国内部，110多名众议院和参议院的议员，他们都是拜登的民主党同僚，以及一些美国公共卫生领域专家也纷纷向白宫施压。在面临着国际国内巨大的人道主义的道德和舆论压力的情境下，拜登政府不得不对疫苗的专利豁免问题做出一定让步，以在全世界面前维持美国的领导地位和政府本身的形象。

然而就算拜登政府迫于舆论压力需要做出一定让步，让步的时机选择也体现出了颇有深意的政治艺术。2021年4月底5月初，印度疫情的“濒临崩盘”引起了国际社会极大关切：医院、火葬场不堪重负，竟然“当街焚尸”；丧葬费用水涨船高，无力办理丧事的家庭甚至将遗体直接丢入恒河，引起恒河浮尸数百具的惨状……如此水深火热、人间炼狱般的场景自然激起国际社会极大的同情，要求对新冠疫苗的专利保护权进行暂时豁免的声音也越来越多。而拜登政府在似乎是国际社会舆论达到沸腾顶峰的此时，顺水推舟地表态宣布支持暂时豁免新冠疫苗的知识产权，如此既能缓解国内外长期以来对于美国“疫苗民族主义”作风的诟病，也能顺理成章地占领道德的制高点，赢得广大国际组织和发展中国家等行为体的赞誉，从而维护美国的国际形象和领导地位，打击“中国等国家希望通过疫苗作为外交手段谋求国际地位和影响力的行为”。总而言之，拜登政府在这个时间点的这一番表态显然是经历了多方的压力和博弈，对于时间的选择既体现了印度疫情作为“导火索”的作用，也体现出拜登政府的政治考量。

（二）新冠疫苗生产商：蒙受损失和承担风险

如果说国际社会和美国国内有什么势力在阻挠拜登政府支持暂时豁免新冠疫苗专利保护，那么“冲”在最前面的肯定是各大新冠疫苗的生产商。我们可以从拜登政府宣布此消息之后，各大疫苗生产商所在公司和其他药企的股票行情走势中有所窥见。据路透社报道，相关消息传出后，包括BioNTech在内的生产新冠疫苗的几家医药公司股价大幅下跌：BioNTech下跌22%，Curevac下跌10%以上，辉瑞、Moderna也不例外。[10]

各大药企股票纷纷“跳水”。图源[11]

（三）欠发达国家：抗击疫情的一线希望

为什么美国政府宣布支持暂时豁免知识产权会引起医药企业如此剧烈的震荡呢？这还得从一款新药的研发说起。

在一款原研药品（例如新冠疫苗）的产品周期中，其研发阶段需要大量的资金和技术投入，并且药品研发的成功率极其低下，一般只有顶尖的大型药企才有能力从事药品的研发。前期研发的巨额投入往往会直接反映在药品上市后的定价上——药企必须通过较高的定价才能收回在前期投入时所耗费的巨额成本，从而也使得药品的专利保护成为必要。而仿制药品是在原研药品的配方之基础上，通过局部的改良和再创新，从而生产出和原研药品具有类似功效的药品，因为其不需要进行高额的研发成本投入，成功率也相对于原研药品的研发高很多，所以其研发和生产的成本都相对较低，药品的实际价格也相对比较便宜。

如果说原研药生产商费尽千辛万苦研制出一款新药，不得不以较高的定价收回成本，而仿制药品则以低廉很多的价格来抢占市场，那么将会对原研药生产商造成巨大打击，使其利益蒙受巨大损失，也严重影响其研发的积极性。因此，国际社会和各国政府一般都会制定相关法律，对于原研药品都会有一定年份的专利保护期，在此期间内严格限制甚至禁止仿制药的上市流通，以保护原研药商的研发积极性。

而美国政府在新冠疫苗上市不久，还明显处于知识产权保护期内的时候宣布支持暂时豁免知识产权，此番表态将大大促成了国际社会达成协议的过程。如果新冠疫苗的知识产权真的被暂时豁免，那么无疑是将最初研发新冠疫苗的原研药企推入和全世界仿制药企一起竞争市场的漩涡，在使得其利润大幅压缩的同时也打破其垄断地位、大大增加其经营风险，许多原研药企甚至要面临连研发成本都无法收回的困境。如此思量，那些药企对此事进行激烈反对也就是毫不意外的了。

（四）欠发达国家：抗击疫情的一线希望

新冠疫苗的供需失衡、国际分配失衡一直制约着欠发达国家抗击疫情的进展，目前新冠疫苗的供给还远远无法满足各欠发达国家的需求。疫苗作为抗击新冠疫情的关键公共产品，在全球疫情形势依旧严峻的当下，世界对其需求自然是“水涨船高”。根据世界贸易组织的估计，目前全球新冠疫苗的生产能力为每年38亿剂，而自12月世界各地开始接种以来，截至2021年4月底全球仅仅注射了约13亿剂，这表明世界离实现100亿剂量的目标还非常遥远。[12]印度血清研究所首席执行官阿达尔·波纳瓦拉(Adar Poonawalla)表示:“如果全球每个人都能得到新冠肺炎疫苗，则需要四到五年的时间，倘若接种两剂疫苗才会有所作用，那么世界将需要约150亿支新冠肺炎疫苗。”[13]此外，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谭德塞也表示，疫苗研发过程复杂，需要较长时间，存在风险且成本高昂，“成功研发出新疫苗后，需求将大于供给，而需求过剩和供应竞争已经在造成疫苗民族主义和价格欺诈的风险。”[14]

新冠疫苗本身研发和生产所要求的极高条件是阻碍欠发达国家充分获取新冠疫苗的重要原因。对于疫苗等药品的研发和生产，历来有着极高的资金和技术要求，需要大量的资本投入，同时也需要设备、专家和先进的生产工艺作为支撑。而与此同时，疫苗对于运输和储存环境本身也有着极高的要求，这就意味着在欠发达国家分发疫苗也需要克服物流难题。截至到目前，全球仅仅只有大约9款疫苗已获批上市使用，包括辉瑞&BNT、阿斯利康、Moderna、强生、Gamaleya、康希诺、中国生物、科兴和智飞生物。[15]而其中大部分疫苗由于需要低温保存，都要求进行冷链运输（辉瑞生物科技生产的疫苗甚至要在零下70℃的条件下进行储存），许多欠发达国家根本没有这样的冷链运输能力，客观上也为其获取疫苗造成了巨大障碍。据非营利组织CARE预计，每花1美元购买疫苗需要另花5美元来保障它们从机场被运输至为居民接种疫苗的地方。[16]

由于缺乏足够的资金用于长期低薪的卫生工作者和疫苗接种培训，许多已经交付至欠发达国家的疫苗剂量被甚至放置在仓库中无法使用，而过期时间很快就会到来。如果说新冠疫苗的知识产权真的能够得到暂时的豁免，那么就意味着其他制药企业都可生产仿制疫苗，而不必担心专利侵权诉讼，这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提升整个国际社会的疫苗供给能力，生产出更多的新冠疫苗以满足欠发达国家的国民的接种需求。因此，美国此举客观上也是对各欠发达国家的“雪中送炭”，就算只是一种立场的表示，以美国的全球领导力和地位，也能够对漫长的新冠疫苗专利豁免谈判中起到促进作用，对于各欠发达国家来说是有益的。

（五）国际组织：无政府状态下各国利益的调节者

在此次抗击新冠疫情的过程中，国际无政府状态所带来的种种弊端可以说被体现得淋漓尽致，缺乏国际合作精神，“个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的国家并不在少数。截至2021年2月19日，致力于解决贫困和可预防疾病的国际非营利组织ONE Campaign发布最新报告称，截至目前，美国、欧盟、英国、澳大利亚、加拿大和日本已经获得了30多亿剂新冠疫苗，这比这些国家所有人注射两剂疫苗所需的20.6亿剂还多出了10多亿剂。[17]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据《金融时报》5月4日报道，非洲总共接收3200万剂疫苗，其中1800万剂已给居民接种，非洲国家仅1%的居民接种至少一剂疫苗。[18]

美国《华盛顿邮报》评论道，“2021年，全球被分为新冠疫苗‘富国’和‘穷国’，其中形成的差距或将定义下一阶段的疫情。”在这种由于多方面原因导致的疫苗“贫富差距”显著分化的国际格局下，国际组织，尤其是政府间的国际组织，由于具有超越主权国家的地位和性质，在国际无政府状态下，为援助欠发达国家抗击疫情、平衡国际疫苗的“贫富差距”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以由全球疫苗免疫联盟、世界卫生组织和流行病预防创新联盟共同提出并牵头进行的新冠肺炎疫苗实施计划（简称COVAX）为例，新冠肺炎疫苗实施计划旨在加快新冠疫苗的开发和生产，并确保每个国家，不论贫富，都能公平地获得新冠疫苗。由此可见，这个计划显然超越了狭隘的主权国家视域，从全体人类的视角，以人道主义的立场和考量致力于全球范围内疫苗公平的实现。事实上，世界卫生组织提供的新冠疫苗援助为那些难以获取疫苗的欠发达国家带去了希望。

截至2020年10月19日，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谭德塞表示，已有184个国家和地区加入由世卫组织及其合作伙伴发起的“新冠肺炎疫苗实施计划”，更多国家有望公平有效地获得新冠疫苗。[19]截至2021年5月4日，Covax计划已经获得了超过20亿剂疫苗，在一个高收入国家接种第一种疫苗3个月之后，向加纳交付了首批国际疫苗，并通过COVAX机制向119个经济体运送了4000多万剂疫苗。[20]在由新冠疫情引发的种种混乱中，国际组织的援助无疑是那些欠发达国家抗击疫情的依仗和希望。

三、重重问题下，疫苗的专利豁免将走向何方？

从各个行为体的利益得失的角度来对拜登政府宣布支持新冠疫苗专利豁免的问题进行探讨，我们由此能够从纷繁复杂的争辩中理清头绪，以理性的视角来看待不同主体的立场和考量。但是问题就到此为止了吗？显然还没有。新冠疫苗的专利豁免问题，其复杂程度远远超乎我们的想象，它不仅仅关乎前文所提及的一些行为主体，还与我们全体人类的命运息息相关。专利豁免中隐藏的重重问题，仍然值得我们进行进一步的思考和探讨。

（一）从美国表态到政策落实，需要走多远？

首先需要明确的是，美国政府只是表态支持暂时豁免新冠疫苗的专利保护，但是政府本身并没有权力宣布放弃专利权，专利权的放弃与否最终还是要看专利权所归属的公司或个人。据北京市立方律师事务所的李春晅律师的介绍，“专利权是由个人或公司私有，不是政府财产，不能不经过产权人的同意就宣告放弃。即使美国政府放弃对专利的保护，以美国行政和司法分立的原则，如果有人在美国境内侵犯专利权，专利权人起诉的话，法院还是会正常判决停止侵权和赔偿。”他补充道，“中美都有类似的法律规定，在特殊情况下，例如现在新冠大流行的情况下，可以对疫苗专利强制许可，但强制许可也是在保护专利权的情况下行使的，而不是放弃了专利权。”[21]因此，新冠疫苗的专利豁免如要落实，还需要个疫苗制造商的同意，这将牵涉到一系列复杂的谈判过程，所耗费的时间将是漫长的。

除了疫苗制造商的同意，专利豁免政策的落实还需要各成员国在世界贸易组织内进行谈判协商。根据世贸组织的协商一致原则，该项计划如果要获得通过并执行，需要获得164个成员国的一致同意。虽然目前世贸组织内已经有超过三分之二的成员国同意该项提案，但哪怕只有一个国家投票反对豁免，也足以阻挠该项计划在世贸组织的通过，更不用说目前还有德国等国家对此计划表示坚决反对。据一位未被授权公开谈论此事的世贸组织贸易官员说，这一想法的共同发起人正在不同的外交使团之间穿梭，试图说服其他持反对意见的国家，但僵局依然存在，对立的双方仍然相距甚远。争论的焦点是关于知识产权保护的长期争论的其中一个部分，其核心包括取消专利和相关机密信息的保护，以帮助在疫苗供应短缺期间扩大生产和分配。总而言之，美国支持豁免的表态只是加速了世贸组织的谈判进程，该国际机构的总干事恩戈齐·奥孔乔-伊韦阿拉（Ngozi Okonjo-Iweala）估计这一进程的完成可能需要到12月。

（二）专利豁免等于供给增加？

或许从新冠疫苗的专利豁免中，我们能感受到的直观逻辑是：如果新冠疫苗的知识产权保护得到暂时的豁免，那么就意味着全球的药品生产商都可以进行仿制疫苗的生产，那么也就会顺理成章地大大增加新冠疫苗的供给量，从而解决欠发达国家无法获取足够疫苗的问题。但是事实真的有那么简单吗？

任何产品都包括研发、生产、运输、销售等许多个环节，而新冠疫苗的专利豁免只是涉及到了许多个环节中的一个部分，也就是研发环节。而且就算是涉及研发环节，也仅仅是研发环节其中关于新冠疫苗本身的研发技术，还不包括其他的专利设备等。以Moderna公司研发的新冠疫苗为例，事实上，Moderna已经承诺在大流行期间不执行其与新冠疫苗有关的专利。然而，制造Moderna疫苗可能还涉及到该公司其他的专利设备和工艺，因此就算Moderna主动放弃新冠疫苗的专利保护，其他公司能够仿制其疫苗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其次，就新冠疫苗的生产环节来说，其生产流程极其复杂，除了研发本身之外，对于原材料的获取、专业设备和生产工艺也有着极高的要求。根据美国制药巨头辉瑞的CEO阿尔伯特·伯拉(Albert Bourla)给员工的公开信，其中透露到“当前疫苗知识产权、疫苗基础设施并不是加快生产疫苗速度的瓶颈，限制疫苗产量的根本原因是生产疫苗所需的高度专业化原材料，这280种不同的材料或部件由19个不同国家的许多供应商生产。”[22]那么这意味着，生产新冠疫苗所需要的原材料本身具有稀缺且分布广泛等特点，一些欠发达国家的药企、中小型药企甚至在原材料的这一关就无法达到疫苗生产所需的要求。

而除了原材料之外，高端设备和技术也是在疫苗生产方面设置的一道“高门槛”。有业内人士表示，豁免新冠疫苗专利保护并不能提高疫苗生产规模，当前限制疫苗产能的主要原因是原材料与高端设备。整个疫苗产业链上游基本由欧美企业控制，没有独立的技术、设备、材料等，即便拥有专利也无法立马生产疫苗，而当前美国对部分疫苗原材料都存在出口限制，即使放开专利权，也无法大范围生产。[23]因此，就算放开新冠疫苗的知识产权，许多欠发达国家的药企也会由于原材料和高端设备的缺乏、制作工艺和技术人员的短缺而束手无策。开普敦大学生物药学教授凯勒·齐贝尔（Keller Ziebel）分析说，非洲的疫苗生产能力很难通过专利豁免得到大幅提升，目前该大陆只有埃及、摩洛哥、南非等5个国家的不到10家企业有疫苗生产能力，而且它们多数仍以灌装和包装疫苗工作为主。“非洲国家缺少的是设备、专家和先进的生产工艺。”[24]而更糟糕的是，豁免专利权可能导致疫苗原材料供应流向生产效率低、质量存疑的生产场地，出现假冒伪劣疫苗进入世界疫苗供应链的风险，而这些生产场地与原本进行疫苗生产的成熟企业进行原材料的竞争和抢夺，也会影响其原本的疫苗供应能力。此外，豁免专利也将令医药公司丧失继续研究变异病毒和新疫苗、新治疗方法的动力，这将对未来应对疫情的科研创新产生负面影响。[25]或许耶鲁大学公共卫生学院的流行病学家格雷格·贡萨尔维斯（Gregg Gonsalves）的比喻是最为恰当的，他说“解禁与疫苗相关的知识产权，但不包括额外的投资，就像分发一本烹饪书，但不提供制作书中菜肴的工具或烹饪知识。”[26]

（三）专利豁免：只是第一步和其中一步

“如果是新的企业来做，从重新申报IND到做临床实验，拿新药证书、生产许可，这个过程壁垒还是非常多的。即使放开知识产权，mRNA新冠疫苗的生产也需要时间，国外预计是在6-12个月左右实现新冠疫苗大批量生产。”[27]因此，面对全球疫情形势仍然严峻、不断有变异型病毒被发现和传播的情况下，新冠疫苗的专利豁免只是杯水车薪。法国总统马克龙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放弃知识产权并不能解决获得疫苗的问题，即使这些保护措施被放宽，非洲等地的制造商现在也没有能力生产新冠疫苗，因此应该优先考虑疫苗的捐赠或出口。而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也于7日强调，放弃专利不会在中短期内增加疫苗供应，美国等国家应该像欧盟一样增加出口；而欧盟生产的4亿剂疫苗中，有约50%的疫苗出口到90个国家。[28]在世贸组织协商一致原则所带来的巨大的时间成本下，除了继续进行专利豁免的相关谈判，有疫苗生产能力的国家或者企业也应当承担起国际责任，解禁生产疫苗所需原材料和专业设备的出口限制，增加新冠疫苗的捐赠或者出口，以满足国际社会不断增长的疫苗需求。事实上，辉瑞的CEO阿尔伯特还表示，2021年辉瑞将向世界提供新冠疫苗超过25亿剂，2022年将达到40亿剂。辉瑞已经缔结了向116个国家供应疫苗的协定，目前正在与更多国家进行进一步谈判，预计到2021年，其中40%或超过10亿剂将用于中低收入国家。[29]

除了在短期内进行疫苗出口或捐赠，如果要“授之以渔”，从根本上解决欠发达国家的疫苗生产问题，使它们也能够自行进行疫苗生产，那么国际社会显然还需要做更多的努力。从长远的视角来考虑，除了进行疫苗的专利豁免之外，提高欠发达国家的疫苗产能，进行生产疫苗所需的技术、人才和设备的转让，以及对欠发达国家的技术和生产补贴等等，这一系列配套措施都需要紧跟在专利豁免之后。正如新加坡《联合早报》所称，世卫组织主张由其协调技术转移，鼓励药企和专利持有者通过世卫组织向其他企业授权生产疫苗，同时协助培训获得授权企业的员工，“这不失为一个长期的解决办法”，因为未来极有可能出现另一种比新冠更可怕的病毒，建立一套能应对全球大流行、面向未来的国际卫生与医药合作体系刻不容缓。[30]这不仅是应对新冠疫情的临时手段，也是完善全球公共卫生治理体系、平衡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卫生体系差距，实践全球可持续发展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大举措。

余论：分析公共政策的不同维度

一项公共政策的出台，不仅涉及到不同主体之间的利益得失和道德立场，也必然是既能带来积极意义，也会带来消极影响。

因此，要对一项公共政策进行彻底剖析，我们不仅需要视角和思维的转换，从不同主体的角度来进行思考，分析政策的出台将对其自身造成哪些方面的影响，这样能够有助于我们更加全面的了解政策的利弊所在；并且我们也需要在不同主体的基础之上，跳出主体思维的框架和束缚，从政策本身的构建和执行的逻辑来进一步考察政策本身存在的亮点和弊病，从而能够提出针对性的改进建议。

以新冠疫苗的知识产权豁免为例，其涉及到全球范围内主权国家、国际组织、医药企业等不同行为主体的切身利益，因而也引起了关于此问题的广泛争论。然而，尽管新冠疫苗的专利豁免有利有弊，问题却绝对不仅仅只在于豁免本身，从全球应对未来新冠疫情的未知走向乃至全球公共卫生治理体系的进一步完善来看，除了专利豁免，我们还需要考虑更多，做到更多。

（作者：彭婧，系武汉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本科生）

[1]来源：https://finance.sina.com.cn/review/jcgc/2021-05-11/doc-ikmxzfmm1693019.shtml

[2]来源：https://phrma.org/Press-Release/PhRMA-Statement-on-WTO-TRIPS-Intellectual-Property-Waiver

[3]来源：https://efpia.eu/news-events/the-efpia-view/statements-press-releases/efpia-statement-on-ip-waiver-for-covid-19-vaccines/

[4]来源：https://finance.sina.com.cn/review/jcgc/2021-05-11/doc-ikmxzfmm1693019.shtml

[5]来源：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2556460

[6]来源：https://apnews.com/article/intellectual-property-coronavirus-pandemic-business-global-trade-health-c2f1ba1e6e150dc6c081b8eb6fe4f1e5

[7]来源：https://m.thepaper.cn/baijiahao_12558214

[8]来源：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99090792800471537&wfr=spider&for=pc

[9]来源：同上

[10]来源：https://www.163.com/dy/article/G9G3UKNO0532PL1J.html

[11]来源：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98971728324182813&wfr=spider&for=pc

[12]来源：https://sports.yahoo.com/amphtml/covid-19-vaccine-patent-waiver-fight-184336439.html

[13]来源：Stephanie Findlay and Anna Gross，“NotEnoughCOVIDVaccineforAllUntil2024，Says Biggest Producer”，https://www．ft．com/content/a832d5d7－4a7f－42cc－850d－8757f19c3b6b．

[14]来源：“WorldNeedstoSpendatLeast$100bnonNewToolstoFightVirus－WHO”，https://www．the guardian．com/world/live/2020/aug/13/coronavirus－live－news－covid－19－may－have－been－in－new－zealand－city－for－weeks－russia－vaccine－due－in－fortnight page=with: block－5f3552718f086badb5562131

[15]来源：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99015408515608193&wfr=spider&for=pc

[16]来源：https://yule.qlwb.com.cn/detail/16131780.html

[17]来源：https://bbs.instrument.com.cn/topic/7735608

[18]来源：同上

[19]来源：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20-10/20/c_1126631475.htm?baike

[20]来源：https://www.who.int/zh/news/item/23-04-2021-act-accelerator-one-year-on

[21]来源：https://www.163.com/dy/article/G9G3UKNO0532PL1J.html

[22]来源：https://finance.sina.com.cn/tech/2021-05-10/doc-ikmxzfmm1539123.shtml

[23]来源：同上

[24]来源：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99410564824876900&wfr=spider&for=pc

[25]来源：同上

[26]来源：https://sports.yahoo.com/amphtml/covid-19-vaccine-patent-waiver-fight-184336439.html

[27]来源：https://www.163.com/dy/article/G9G3UKNO0532PL1J.html

[28]来源：https://finance.sina.com.cn/tech/2021-05-10/doc-ikmxzfmm1539123.shtml

[29]来源：https://sports.yahoo.com/amphtml/covid-19-vaccine-patent-waiver-fight-184336439.html

[30]来源：https://www.sohu.com/a/466091003_1190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