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理工大学学报（生态文明也是审美文明）

友导读

这是一篇探讨审美和文明之间关系的哲学论文，作者是后现代哲学家樊美筠和中国科学院大学博士蔚蓝，原文发表在《武汉理工大学学报》2020年第6期，题为《后现代有机美学对现代实体美学的反思及超越》。由于篇幅的原因，征得作者同意后，友成君对原文作了适当的删节。在“世界地球日”的今天分享给大家，希望大家可以从哲学的深度来看生态文明的必然性，并由此理解有机哲学语境下生态文明和审美之间的内在关系。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特有的美学，如古代美学、中世纪美学与现代美学，这意味着，一个新的时代、一种新的文明，也必然有与之相应的美学。如果说现代美学主要是现代工业文明的美学的话，那么，生态文明必然呼唤一种新的美学，我们可将它称为生态美学。基于怀特海的有机哲学之上的后现代有机美学就是这样一种美学，它既是建设性后现代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是生态美学的一个重要思潮。如同生态文明是建立在对现代工业文明的深刻反思之上的一样，后现代有机美学也是建立在对现代美学的深刻反思之上的。那么现代美学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它在根底上究竟是怎样一种美学？生态文明时代到底需要怎样一种生态美学？这种生态学包含哪些内容？本文试图从生态文明的视角对上述问题进行初步探讨。

01

现代美学是一种实体美学

现代美学是建立在现代哲学基础之上的，而由法国哲学家笛卡尔发轫的现代哲学在根底上则是一种实体哲学或曰机械哲学，将这种实体哲学应用到美学中，直接导致了现代实体美学的产生，或者说实体哲学为实体美学的形成和发展“开辟了道路” （彭立勋）。实体美学的理论构成主要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一) 否认美是事物固有的本质属性

笛卡尔曾明确给美下过一个定义：“一般地说，所谓美和愉快所指的不过是我们的判断和对象之间的一种关系；人们的判断既然彼此悬殊很大，我们就不能说美和愉快能有一种确定的尺度。” （《西方美学家论美和美感》）这意味着美不是事物固有的本质属性，只是事物外在的、偶然的属性。实体哲学的这种否认美是事物固有的本质属性的观点，在洛克的“两种性质说”中得到最详尽的阐释。在洛克看来，客观物体具有两类性质，即第一性的质和第二性的质，所谓第一性的质就是物体各部分的大小、形状、数目、位置等，这是客观物体本身所固有的属性，“第一的性质”是纯客观存在的，是物体最根本的、最原始的性质。他通过将美归于事物的第二性质，从而将美排除在事物的固有的属性之外了。对现代哲学的巨擘康德来说，美也是与物自体无关，美学仅仅是“处理感官知觉诸状况的科学”（郝大维，安乐哲，《通过孔子而思》）。

(二) 美是主观的，是主体赋予事物的

与将美归属于第二性质密切相关，实体美学进一步认为美是主观的、人为的，是主体赋予事物的。哲学家亨利·霍姆便接受了洛克的“两种性质说”，认为美属于第二性质，是主观的“理解”。在他看来，“一个物体被认为是美的，没有其他原因，只是它对观察者来说就是如此。同样的事物对人而言显得很美，但可能对另一种类的存在物而言是丑的。” （恩斯特·卡希尔，《人论》）休谟在他的论文《论审美趣味的标准》中断言：“美不是事物本身的性质 ，它只存在于观照它们的心灵之中”。的确，在休谟那里，“美与快感相等”，美被他看作是一种主观的“情感”。 由于美是主观的、个人性的，因此趣味无争辩。

(三) 美的价值是无足轻重的

由于美是主观的，由于趣味无争辩，使得审美成为一种个人的体验。于是“美”完全因人而异，何为美?何为不美?完全是人的主观的和相对的判断。世界万物本身无所谓美丑，它们的美是人为的、是外在的。因为美是我们的主观判断，完全不值得去认识，所以“美是肤浅的。观者应该关注更重要的事情”，其结果就是美被排挤到纯粹的艺术领域甚至被挤到时尚杂志和美容沙龙中存身。

贬低美，拒绝美，将美从整个现代文明的主要价值体系中驱逐出去的代价是沉重的。它不仅造就了大量的“美盲”，而且助长了物质主义的猖獗，进而导致我们文明的失序。包括个体生活中的心理失序，并进而导致我们生命关系中的失序。其结果是我们“整个文明的出轨”（Hillman.J. 《The Practice of Beauty》）

02

作为后现代有机美学哲学基础的

有机哲学

后现代有机美学拒绝主观主义的和人类中心主义的美学观，强调审美经验的客观性和普遍性，它将美界定为“动态的和谐”，主张将美放在我们生活中“最显著的位置”，视生态文明为审美的文明。支撑这种后现代有机美学的理论基础是有机哲学。

与现代实体美学以实体哲学为基础不同，后现代有机美学的哲学基础是有机哲学。与“实体”观念不同，有机哲学支柱性的概念是“动在” 。所谓“动在”，作为宇宙最小的细胞是过程中的存在，即它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与生成的过程中。过程不仅处于宇宙的核心，是宇宙最根本的实在， 而且是无止无境的。其次，“动在”也被怀特海进一步具体地界定为“点滴的经验，复杂且又相互联系。”这意味着，“动在”不仅是一变化中的存在，也是一经验的存在。它与实体哲学的无知无觉、无情无义的“实体”不同，它不是冷冰冰的机械之物，而是无时无刻不在感知着、经验着、判断着甚至选择着，并向着和谐的关系生成着与演进着的生命之流。

因此，在本体论的层面，不仅人类，而且动物甚至植物都可经验，万物均可经验，人类并非是唯一有经验的动物，的感受只是更大世界中所存在的感受的冰山一角。不仅“我”可作为主体，万物也可作为主体。不仅我有价值，万物都有价值，它的价值不是从外面赋予它的，而是其本身固有的，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这意味着，大自然既是客体也是主体，我们是自然的一部分，我们自己的身体是自然的部分，我们自己的意识经验也是自然的一部分。这也就从根底上颠覆了人类中心主义，从而也为生态环保运动提供了理论支撑。从这样一种哲学出发，后现代思想家发展出自己的有机美学。

03

走向一种后现代的有机美学

基于怀特海的有机哲学之上的后现代有机美学是一种哲学美学，其主要理论内容包括强调审美经验的客观性和普遍性，主张万物皆美；将美界定为“动态的广大和谐”，主张将美放在我们的生活中“最显著的位置”，视生态文明为一种审美文明。

(一) 强调审美经验的客观性和普遍性，主张万物皆美

在后现代有机美学的视域里，美是宇宙的本质属性，是它的根本价值。按照柯布的话说，美是客体的属性，“是客体规定性的特征”(Cobb.J. Toward Charity in Aesthetics)， 美是普遍存在于宇宙之中的，因此，不存在绝对非美的对象或绝对非美的经验，在怀特海那里，“动在”是审美的存在、关系的存在。“所有真实的或现实的关系都是审美关系。”（Rose.P. On Whitehead）万物皆是经验的存在、价值的存在，它们有其主体的目标：活着，活得好，活得更好，并因此在生成的过程中，不仅经验着，而且享受着。因此，不仅完全非美的对象是不存在的，而且完全非美的经验也是不存在的。一句话，事物的生成是由美来决定的，美是生成的标志，是生命的标志，凡生成所在之地之时，便有美的流光溢彩。

(二) 将美定义为“动态的广大和谐 ”

怀特海认为美有两种形式，一种是美的次要形式，一种是美的主要形式。美的次要形式是“一 种低级的和谐 ”，因为内中充斥着“顺从与含混” 。它的整体和谐的达成往往是以牺牲个体为代价的。由此，其所体现出来的和谐是一种低水平的和谐，很容易沦为麻木，许多时候这种和谐的价值甚至还不如不和谐。

怀特海认为，除了美的次要形式之外，美还有一种主要形式，它主要不是由形式上的和谐构成的，而是一种内在和谐的体现，是生命力和创造潜力得到最大发挥的体现，是个体与其环境共生共荣的一种最佳状态。这样一种和谐并不是以压抑个体为前提的，而是强调个体与整体的共荣。这是一种“广大的和谐”。

需要指出的是，怀特海不仅将美定义为广大的和谐，而且定义为动态的和谐。因此，在怀特海的美的概念中，不和谐是其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其所强调的和谐是深层的和谐，是动态的和谐。因此，他一直对划一的福音保持警觉，一直对差异和他者保持一种欣赏和开放的姿态。

我们可以看出，在后现代有机美学这里，首先，美是包含着差异的，它欢迎不和谐的加入，它视不和谐的加入是追求更广大、更深遂之美的必要步骤。“动在”作为美的存在，永远处于追求更高层次美的过程之中。其次，后现代有机美学所欣赏的美是那种既要成全个体也要成全整体的美。个体与整体之间是相互成全的关系，而非相互牺牲的关系。个体的美表现得越好，越愿意支持其它个体的美，其所在的整体就会表现得更美。

(三) 视生态文明为一种审美文明

美被看作是理解有机美学当代奠基者怀特海整个思想的“钥匙”。 后现代有机美学家不仅将宇宙在本质上看作是美的，而且将生命在本质上也看作是美的，他们将美视为生命的标志。在这个意义上，美是站在肯定生命一边的。美被他们看作是存在的内在动力，是我们生命中须臾不可离的东西，是构成我们深层情感的因素之一，是 “价值中的价值”，是我们存在的目的 。

在后现代有机美学家看来，今天，面对日益严峻的生态危机，我们必须重新思考作为属于生命价值的美的角色。应该使美回归于世界，不仅仅作为我们体验的一部分，而是作为生命结构的一部分。为实现生态文明，我们必须重新思考作为感情和价值的美。我们必须将美作为生命的本质属性来探讨，需要进行“以美为中心的教育 ”（鲁巴斯基）

将美提升到建设生态文明的高度，体现了后现代有机美学家的理论自觉。在他们看来，如果意识不到美的急迫性和重要性，就不可能真正实现生态文明。实现生态文明，应该首先从高扬美、欣赏美开始。生态文明始于美，生态美学是生态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生态文明本质上是一种审美文明。从工业文明向生态文明的转型，实际上是一种审美转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