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福寿两全保险（门外红楼）

贾母是世袭勋臣富贵煊赫的贾府的最高掌门人。由于勋业彪炳的“荣”“宁”二公早已过世，后世子孙骄奢淫逸平庸低能，支撑乃至执掌贾府的，就只能是位尊辈长的贾母老太君。贾母出身于侯门史家，在贾氏家族鼎盛之时嫁入贾府，一辈子多见多闻，才智过人，既精通人情世故，又富有管理才能。她高高在上，掌控一切，却又超然放手，追求享乐。她是家族的最高长辈，也是贾府的威权象征。身边的儿孙、媳妇、丫鬟、仆人以及往来于贾府中的各色人等都千方百计哄她开心，陪她取乐，看她的脸色办事，按她的意志行动，不容许有任何的忤逆与冒犯。

一、贾母的管理才能

作为贾府的最高统治者，贾母体现出了卓越的治家和管理才能。她注重保养，追求享乐，对日常事务超然放手，绝不事必躬亲。她重用、放任并保护精明能干的孙媳王熙凤，让她在一线位置处理纷乱如麻的家政事务。然而，一旦必要，她必定亲权行令，决断操控。贾府重大事务的行事授权多是出自贾母，王熙凤在很多时候还不过是贾母的执行秘书。

贾母两个儿子，行事做人均令人蹙眉，所作所为，时常令贾府蒙羞或带来灾难性后果。尽管已承荫封侯，为官作宦，年岁不小，儿孙绕膝，还需有人时加管束与训教，庶可保全贾府表面的尊荣与安定。阖府上下，能对贾赦贾政加以管束与戒饬的，唯贾母而已。在儿子面前，老太君永远是居高临下，威重令行——

大儿子贾赦品行低劣，骄奢淫逸，令贾母恼恨乃至恶心。对儿子的不检点行为，贾母早就心存不满：“如今上了年纪，做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价和小老婆喝酒。”而颟顸贪欲的贾赦偏偏又看上了老太太的贴身大丫鬟鸳鸯，想尽千方百计要收为小妾。鸳鸯憎恶这个好色的糟老头子，便向贾母告状。贾母气得浑身乱战，恼怒难忍，口内只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 “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在这里，贾母首先想到的不是贾赦淫奢贪色的可恶，不是鸳鸯孤注一掷拼死抗婚的可怜，而是认为自己被人“算计”了，认为贾赦从自己身边“挖人”，归根结底是为了“好摆弄我！”。这其中固然有对儿子恶劣品行的厌恶与反感，更多的却是对其忤逆不孝、冒犯威权的愤怒与斥责。老太君的惟我独尊以及对亲生儿子的不待见、不满意、不信任，表露无遗。

二儿子贾政，迂腐呆板，冥顽不化。让她失望而且反感。孙儿宝玉是老太君的心头肉、掌上珠，在贾政眼中却是愚顽猥劣，一无是处。屡屡横加指责甚至要“结果了他的性命”，因而招致老太君极大的不满和严厉斥责。第三十三回，宝玉因“不肖种种大承笞挞”，贾政对宝玉痛施杖刑。贾母得知，大发雷霆，对贾政严厉斥责，语言讥讽：“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首先定性你贾政就不是个好儿子）；“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你才是辜负了父亲的教训、不能光宗耀祖的不肖子孙）。她甚至以与儿子决裂相要挟，声称要回金陵：“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的。……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赶早儿离了你，大家干净！”贾政既无能力支撑贾府，更不敢得罪作为“祖德”象征的老太君，唯有下跪叩头，含泪认错，却始终得不到原谅。第二十五回，赵姨娘请马道婆施魔法暗算熙凤和宝玉，宝玉病情危殆，赵姨娘假意劝慰贾母:“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话没说完，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骂道:“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不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象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我饶那一个！”唾在赵姨娘脸上，矛头却直指儿子，斥责贾政受“淫妇”“调唆”，令宝玉“胆子唬破”“像个避猫鼠儿”。在这里，贾母严厉斥责赵姨娘，其实句句都捎带着宠爱小妾的贾政。即便在和张道士闲谈中，贾母也称宝玉“外头好，里头弱。又搭着他老子逼着他念书，生生地把个孩子逼出病来了。”试想，老太君对儿子有如此深固的成见，又如何能亲近得起来？贾政在母亲面前，又如何能不唯唯诺诺，进退失据？

贾母统治家族，高屋建瓴，平常乐得放手，偶尔也露峥嵘。第七十三回，宝玉为应付父亲抽查，被迫伏案夜读。身边丫鬟突然发现有人跳墙，晴雯借机张扬，让宝玉谎称受惊。贾母却由此得知值夜的婆子们设局赌博，失职弃守，敏锐地意识到这正是园内的“安全隐患”，必须立即处置。她告诫探春：“你姑娘家，如何知道这里头的利害。……殊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些，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时值王熙凤患病未愈，贾母便直接安排人查处。查得聚众赌博三大头家，一是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再就是园内厨房内柳家媳妇之妹，三是迎春之乳母。黛玉、宝钗、探春等因见事涉迎春，遂都向贾母求情。贾母断然拒绝：“你们不知。……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遂一一责罚。三个平时“要天许半个”的至爱孙辈黛玉、宝钗、探春求情，却也不给面子，足见老太君治家之铁腕儿。

对大观园中的青年后辈，贾母是爱怜有加。而一旦涉及封建礼法、家族规矩，贾母则立马变脸，告诫警示，强硬锐利，冷峻逼人，在维护家族礼教方面有着非同一般的严苛。第五十六回，她面对江南甄家来的四个女人，这样评论宝玉：“不知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凭他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若他不还正经礼数，也断不容他刁钻去了。……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给大人争光，凭他生得怎样，也是给打死的。”不要忘了，贾母这番话所针对的，是自己日日念惜的“心肝宝贝”，是不惜与儿子“决裂”也要强力保护的孙子。由此看出，即便是备受宠爱的宝玉，如果不遵守“正经礼数”，也是要被打死的。虽然溺爱娇纵宝玉，然而一旦事涉礼法，贾母还是很有原则性的。再如，贾母面对孙辈们物质上的需求，几乎是无条件地满足；而一旦年轻人追求更为高尚的精神自由，贾母却是要板起脸来训责的。第五十四回，有女先说书讲述“才子佳人”恋爱故事，她刚听了开头，便立即打断，并发表了一大篇言论：“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哪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 “别说他那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这样的事，……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此番表态，透出贾母对青年人追求自由的坚决反对与禁锢，而“鬼不成鬼，贼不成贼”的尖刻批评，又焉知不是说与黛玉等人听的？贾母“反自由化”如此旗帜鲜明，宝黛等人的精神追求焉有不破灭之理?!

贾母治家才能，不仅表现在家业兴盛一呼百应的顺遂环境里，即便在家境败亡，族人个个惶惶不可终日之际，也唯有贾母冷静干练、不失条理，处变不惊，见机处置，在一定程度上延缓了贾府的败落。抄家之后，她虔诚跪拜，祷告皇天菩萨:“……我帮夫助子，虽不能为善，亦不敢作恶。必是后辈儿孙骄侈暴佚，暴殄天物，以致合府抄检。现在儿孙监禁，自然凶多吉少，皆由我一人罪孽，不教儿孙，所以至此。……总有合家罪孽，情愿一人承当，只求饶恕儿孙。若皇天见怜，念我虔诚，早早赐我一死，宽免儿孙之罪。”可以想见，此时的荣宁二府，家业凋零，人气衰飒，风雨飘摇。白发苍苍的八旬老太颤颤巍巍跪拜祈祷为儿孙们祈福，那种对治家责任的担当，对儿孙平安的祈愿，令人动容。而家境危难之中，贾母拿出一生积蓄，针对儿孙各自的具体情况，明晰分配，关照周全，令向来“不知当家立计”的贾政惭愧得无地自容，暗暗钦佩“老太太实在真真是理家的人，都是我们这些不长进的闹坏了！”临终之前，败亡之际，老太太对跪在面前的一群不肖子孙，口吐真言，剖白心计：“你们别打谅我是享得富贵受不得贫穷的人哪，不过这几年看看你们轰轰烈烈，我落得都不管，说说笑笑养身子罢了，哪知道家运一败直到这样！若说外头好看里头空虚，是我早知道的了。只是‘居移气，养移体’，一时下不得台来。如今借此正好收敛，守住这个门头，不然叫人笑话你。你还不知，只打谅我知道穷了便着急的要死，我心里是想着祖宗莫大的功勋，无一日不指望你们比祖宗还强，能够守住也就罢了。谁知他们爷儿两个做些什么勾当！”精明一世的贾母在大厦将倾之时，难掩自己彻底的失望与悲伤，她只能哀叹自己独木难支，再也无力挽救这个已经完全颓败的封建氏族。

二、贾母的生活情趣

贾母是个富有生活情趣的人，她饱经沧桑，久历世故，对生活却保有足够的新鲜热情。她追求享乐，疼爱晚辈，整天让一群儿孙女眷众星捧月般簇拥在自己身边，饮宴游赏，听书看戏，说笑猜谜。在与儿孙晚辈说笑娱乐之中，沾染他们的青春气息，保持自己旺盛的活力。她甚至与粗鄙的村妇刘姥姥一见如故，相携相契，在短暂的交往中体验了新奇的愉悦与欢畅。

在贾府，贾母第一宠爱的当然是孙儿宝玉。疼爱宝玉，不仅仅是“隔代亲”，还因为宝玉像他的爷爷。在清虚观打醮一节，张道士指称宝玉：“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 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贾母听说，也由不得满脸泪痕，说道:“正是呢，我养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因为这个孙儿依稀有丈夫的影子，又聪明俊秀，天生祥瑞，使她充满喜悦，感到安慰，如何能不宠爱？她一向反对贾政严厉管束儿子，时时溺爱乃至庇护宝玉，但也绝非放纵他成为家族的逆子，只是不象贾政那样亟亟然惶惶然地要把宝玉培养成“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贤人”罢了。她对宝玉没有过高的期许，只希望他“知礼数，不刁钻，得人意”，能为晚景无多的自己提供一种心灵安慰、精神寄托，也就够了。但是，如果从长远说，贾母当然还是希望宝玉能成为爵禄高登的王侯贵族。足以证明这一切的，是贾母在最后的时刻，亲自选定了“世故深透”的宝钗而不是高洁纯情的黛玉来做贾府的“宝二奶奶”。何以至此？盖因宝钗有可能扶持宝玉走上“仕途经济”的“正途”，而黛玉只会与宝玉一起在离经叛道的“邪路”上越走越远。

贾母也宠爱黛玉。黛玉投奔贾府，老太太搂着外孙女哭道：“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守着黛玉，就仿佛是守着她先前疼爱的女儿贾敏一样。对这个体弱多病又无依傍的外孙女儿，贾母万般怜爱，给予了更多的体贴和照顾。“饮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是靠后了”。 贾母喜爱黛玉，不仅是骨肉亲情，更因为她聪明伶俐，极富才情。固然，贾母曾夸赞宝钗说：“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在这里，贾母再是“老祖宗”，也断然不敢说身为皇家贵妃的元春不如宝钗，所谓“我们家四个女孩儿”，除“迎、探、惜”三春之外，肯定包括黛玉。黛玉是“我们家的”，而宝钗是“亲戚家的”，孰近孰远，不言自明。当着亲戚的面“奉承”人家的女儿比自家女儿强，不仅是礼节，也是一种外交辞令。“孩子看着自己的好”，未必老太太就真的认为黛玉不比宝钗。自己的亲外孙女，割不断的血缘关系，那是骨子里的认同。对宝黛恋爱乃至婚姻，贾母先期是基本默许的。第二十九回，宝、黛两个拌嘴，贾母急得抱怨，情不自禁地说了这么一段话：“我这老冤家是哪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眼，断了这口气，凭着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又不咽这口气。”口口声声把宝、黛二人称为一对冤家，并明白点出“不是冤家不聚头”，明白地表达了对宝黛关系的体察和关心。此外，王熙凤在和黛玉等姊妹玩笑的时候，不止一次提到要黛玉做贾家的媳妇。——无时无刻不在揣摩贾母意图、千方百计献媚迎合贾母的王熙凤，简直就是贾母“肚子里的蛔虫”，如果没有贾母的心许，王熙凤断然不会傻到说出这种忤逆犯忌的话语来。但在后期，出于对宝玉更为长远务实的考虑，贾母发现宝黛在一起只会助长异端倾向，更兼黛玉小性促狭，体弱多病，非长寿相。远不如宝钗端庄大度，安分随时，而且能抑制宝玉的异端倾向，有可能使宝玉归于“正途”。从家族长远考虑，毁掉“木石前盟”，缔造“金玉良缘”，才是正确抉择。正因为如此，作为“太上家长”的贾母，才在风晦月暗之夜，与贾政、王夫人、王熙凤一起，策划于密室，施行“掉包计”，趁宝玉精神错乱之机，让“随分从时”的宝钗冒充黛玉坐上的“宝二奶奶”的婚床。这样的阴谋策划直接导致黛玉含恨而死。曾对黛玉慈爱有加的贾母，在黛玉死后不能不受到良心的责难和亲情的啮噬，涕泪交流地说：“是我弄坏了她了！” “只是这个丫头也忒傻气！”“并不是我忍心不来送你，只为有个亲疏。你是我的外孙女儿，是亲的了，若与宝玉比起来，可是宝玉更亲些。”这样的辩解，似乎是太苍白、太勉强，但此情此景之下，也确是实言。一向机智过人、妙语连珠的史老太君，恐怕再也没有其它语言可向“心肝肉儿”的外孙女剖白。

贾母对于孙媳妇王熙凤的爱，更多地表现为欣赏、器重、放任与宽容。“凤辣子”精明强干，面冷心硬，杀伐决断，能力超人，而贾府上下大大小小的“主子”们不是骄奢淫佚酒色昏迷便是浑浑噩噩庸庸碌碌，因此，能挑起日常管理重担的人几乎非她莫属。贾母“乐得都不管，说说笑笑养养身子罢了”，高高在上追求享乐。而王熙凤那些无伤大雅的放诞笑闹、插科打诨都让贾母十分开心和受用。无论从管理家政还是自身享乐方面，熙凤恰恰是贾母最可意的总管、代理和助手。熙凤平时不仅“凡事看老太太眼色行事”，竭尽全力照顾好老太太的生活起居，还变着法子、使出浑身解数在老太太眼前献媚讨好——斗牌，她故意出错，甚至串通鸳鸯作弊，让老太太赢局；老太太说自己小时候头上磕了一个坑如今却又鼓出来了，熙凤马上说那是老太太福寿多把那坑填满了，逗得老太太浑身舒坦；贾赦欲讨贾母身边大丫鬟鸳鸯做妾，老太太怒不可遏，众人屏声静气无言宽解，王熙凤却诙谐地说“是老太太的不是，谁叫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得水葱似的，怪不得人要。”这严肃沉闷气氛中的故误反语、轻松拍马，只拍得老太太怒气顿消，心境向好。日常生活中，贾母寻欢享乐，熙凤承欢取宠，她们之间的关系早已冲破了封建伦常的约束。贾母明知道“这猴儿惯得了不得了，只管拿我取笑起来，恨得我撕你那油嘴！”但日常生活中又离不开王熙凤，只要她“日夜跟着”，“我倒常笑笑觉得开心，不许回家去。”贾母不打开封建礼制的门槛，王熙凤不能展现其机灵风趣诙谐逗笑的才技；王熙凤不冲破上下尊卑的束缚，贾母就无法得到悠闲轻松欢欣愉悦的享乐。正由于此，贾母才对熙凤宠爱有加，甚至明明看到了熙凤的过失或对其失当言行不满意的时候，也只是委婉含蓄地说：“猴儿，猴儿，你不怕割舌下地狱？”熙凤也并未听到贾母的批评就紧张畏缩，照样谈笑风生。当然，由于放纵宠爱王熙凤，贾母尽管享受了安富尊荣的生活，却也使王熙凤有恃无恐，胆大妄为，弄权作奸，最终加速了贾府的败落与灭亡——这对贾母乃至贾府来说，也可以说是“福兮祸所伏”吧。

贾母特别亲近自己身边的年轻一代，她对围绕在眼前膝下的孙儿辈们既疼爱又欣赏。这些年轻公子、小姐、丫鬟、婢女，朝气蓬勃，聪明俊秀。品行才貌，都令老太太感到欣慰，成为她晚年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乐子”。她对“寡妇失业” 的李纨母子顾惜呵护，格外关心。秦可卿因为“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深得贾母器重，“乃重孙媳妇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对“迎、探、惜”三春姐妹处处关照，事事关心，对颇为特出的探春另具欣赏态度。对“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的孤女湘云疼爱怜惜。即便是对寄住贾府的亲戚女孩儿薛宝钗、薛宝琴姐妹，贾母也一视同仁，不仅是欣赏称赞，还在生活各方面关心她们。老太太身边使唤过的丫鬟们，如鸳鸯、晴雯、紫鹃等，品行高洁，正直忠贞，聪慧俊秀，风流灵巧。她们除了没有小姐们那样的文学修养以及簪花品茗的闲情逸致之外，作为青春少女，并不比“主子”们逊色多少。而另一个派给宝玉的大丫鬟袭人，贾母也曾评价其为“没嘴的葫芦”，尽管人格上有“功利”与“奴性”的缺陷，但作为一名贴身侍候的丫鬟，还是非常尽心也非常称职的。这些，都与老太太直接地“调理”与教诲有关，也说明老太太人格魅力惠及周边儿孙。

贾母的生活情趣还表现为与乡野村妇刘姥姥的交往。这两个久经世故的老妇人，年龄相近，地位悬殊，阅历不同，各有见识。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的穷乡僻壤走进“烈火烹油，诗书簪缨”的贾府的刘姥姥，原本是为“打秋风”而来；而“钟鸣鼎食、金屋绣榻”安享尊荣的贾母，也正想找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说话。因而，史太君两宴大观园，要邀上刘姥姥参与。在花团锦簇、极尽奢华的游乐宴饮活动中，两位尊卑迥异的老妇人，一个从天上讲话，一个在地下应声，各展机智，各扬诙谐，配合默契，妙趣横生，演出了一场天上人间的滑稽派对。富贵尊荣的贾母，对刘姥姥亲善施舍，不仅“怜贫恤老”积荫积德，也为自己日趋甜腻空虚的精神生活润滑调节，获得了心理满足和精神愉悦的体验。而艰难困顿自卑自怜的刘姥姥，进得“烈火烹油、鲜花著锦”的贾府，面对贵族世家的奢侈铺张与无度享受，从压抑、拘谨逐渐过渡为惊叹、好奇。在逐渐适应了奢华铺张的饮宴场景、洞悉了老太太、太太、姑娘、小姐们的喜好追求之后，她便放开手脚，装傻卖丑，插科打诨，逢迎承欢。她信口开河编故事，故弄玄虚造气氛，装愚弄傻显粗鄙，以俗犯雅，博人一笑，菊花插满头，饮酒酩酊醉，跌跤潇湘馆，醉卧怡红院，以至在酒席宴上即席朗诵她的打油诗：“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引逗得上至贾母下至丫鬟哄堂爆笑，一个个喷饭岔气，抚胸揉腹，屈背弯腰，前仰后合。她明知熙凤等人是有意作弄，只为了“哄老太太开心”“不过大家取笑儿”，便加倍卖力，主动配合，逗趣承欢。而这一切，都是以贾母为中心、为了满足贾母的生活情趣、活跃贾母的精神生活上演的“真人秀”。这里，我们且暂时抛开是贵族戏弄了村妇，还是村妇戏弄了贵族的社会阶层分析，只说这种大家热闹的场面，都是为贾母而设，赖贾母而起的。试想，荣国府中的宴饮游乐、笙管丝竹，如果没有了贾母，该是怎样的萧索、怎样的无趣啊。

贾母一生，在贾府高踞宝塔顶尖，无论物质生活还是精神生活方面，她比贾府任何人都充分占有、充分享受了。这个“福寿两全”的老寿星，不仅是高高在上、冷峻决断、收放自如、掌控一切的统治者、管理者，还是仁爱慈祥、优雅热情、含饴弄孙、怜老恤贫的老太太、“老祖宗”。然而，盛极一时的贾府无可挽回地要走向没落，“大厦将倾，昏灯将尽”，“长者行之将朽”。宝塔顶尖之上的老寿星，终归要跌落地下，化为烟尘的。在贾府一片风雨飘摇、衰飒肃杀的氛围中，贾母是去了“天国”还是下了“地狱”，又有谁能说清？